果然这次春猎出游中有董媛的名单,随行嫔妃掐指可数。因明崇出游除打猎游景外还要体察明情,且他一向都不是好女色之人,又念及宫嫔一惯柔弱,可能不能习惯一些地方风情,会导致水土不服。所以说是妃级以上皆可随行,但每每出游总统也就不过三四个。此回除董媛,有也就是皇后和淑妃二人随行,这般算起来,董媛于明崇确实意义非凡。就算他先前做出冷落她的举动,但偏偏还是将她带来,看来也是有心想要修好二人间关系。而那早被遗忘于角落的彤美人,等去了自然就不碍事了。
现下里离出游还剩下十几日功夫,但前期准备工作却要开始做起来了,这二月初,外头不比宫中豪奢,夜宿条件必然很差,再豪华的帐篷也抵不过那大自然凝成的冰凉冷意,所以一些衣裳,平素里保暖措施都要提前预备。而她和崔嬷嬷、宝湘三人作为此行跟随的奴才,因董媛念及这天冷儿,也让她们给自己备起来,倒是很贴心。
有这么个主子,有时不经意间,也会觉着自己是好福气的。
这日,天仍旧凉,如冷冰贴着肌肤,是初雪华融时,最冷不过的几日。没有风,却好似那风其实是贴着肌肤的,密密麻麻地激起一身的疙瘩。
映春打了个冷颤,随捧着刚取来平素里要用的日常用物继续走着,半路上身旁有几个宫女经过,嘴里碎念,“听说那碧宣阁的去了……。”说到这里看她似乎注意到这边连忙停了嘴,低头陆续离开,而映春身影一顿,表情若有所思。
之后快步回了宫,将东西置放好,这便去碧宣阁。
彤烟没了?前几****去探望时虽精神不佳,看上去憔悴苍白,但也不至于是一副病入膏肓之态,就算将死之人,也好歹能多撑上几日,且说彤烟不是个会寻死的性子……难道这其中有蹊跷,是她那背后之人要杀人灭口不成?
一路思索,等抵至碧宣阁一问,皆是顾左右而其他,神色闪烁,像是知晓什么却不敢说的模样。
再次叫住一路过宫女,映春直接下了脸子冷声问:“莫要支支吾吾的,直接说来!”
“啊,是去了、去了。”
映春皱眉:“你的主子去了,应该要办丧吧?这来来去去的却又是在忙什么?”眼尖地察觉到小宫女掩掩藏藏的架势,不由冷下眼,厉喝,“你手里拿着什么!”那一瞥她竟是瞧见眼熟的物什,若未曾猜错的话,应该是……
啪嗒,东西掉地上,果然如映春所料,是彤烟的家传遗物,翡翠珠链。
她眸光如炬,如闪电般射向眼前的人,即使她对彤烟并不满意,却也不屑于盗窃死人之物,看来方才那些个匆匆而过的宫女太监之所以言辞吞吐,神情闪烁,她大概也是明了了。原来是趁着人死先赶紧把值钱的拿走了,不然就轮不到自己的份儿了。
不过这宫女却是大胆,这翡翠珠链是彤烟戴在身上的,她竟敢把穿戴在死人身的物什扒下来,且又是上一代遗留的死物!不知积累了多少死气的东西,拿了也是晦气,这为了财真当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小宫女拿死人的东西倒是大胆,但一被发现,倒像是极怕似的噗通跪在她身前,用手拽着她的裙子哭着求饶,“拜托……拜托你别说出去……。”
映春此番来不过是确认彤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既然是真死了,她也不会去平惹晦气,然看到这人死后的情形,心里才是真真的不舒服了。嫌恶地低头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宫女,她用膝盖顶了顶她的下颚,冷冰冰地道:“松开。”
“您……您……。”
她伸手拉过裙摆,小宫女一下没了支撑点,两手印上地面,再抬头时瞧着逆光里那张精致却冷漠至极的脸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映春平复了心情,慢吞吞瞧着她道:“已逝之人遗留下来的物什难免会沾上些不干净的东西,这翡翠珠链是彤美人最珍贵的,你这番拿了去,彤美人冤魂不散,怕是要一辈子跟着你的。夜里入梦,都要来向你讨要……。”说罢,不看那小宫女刹那间惨白如雪的脸面,她转过身便离开这死气沉沉的碧宣阁。
死了啊,虽然快了些,但其实早日脱离这地方,或许也是好的罢。
下辈子就别进来了,这地方……没点手腕,没几个贵人帮衬,可是呆不下去的。
因着去碧宣阁耽误了些时间,等回来时董媛便叫她了,方才未曾见她人,便问她去做了什么,映春如实答了。
董媛先是怔住,遂脸上神色平展开来,带着些许惆怅:“去了啊……。”
崔嬷嬷不在,宝湘在一旁伺候,听到时却只是撇撇嘴,她一向不待见彤烟,她成了彤美人后更是不待见,反正迟早是要去的,如今这一去她心里面宽敞多了。眼中藏着笑意,宝湘看着自家娘娘好似为那彤烟伤感,便不由地出声假意安慰:“娘娘,去了就去了罢,又不是您让她去的。太医说了邀您放宽心的,就别为那些个不相干的伤心了……。”
董媛斜眉瞪了宝湘一眼,嗔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怎么说话呢?”
宝湘在董媛身边呆的时日也算久了,看得出主子没真生气,便赖皮讨饶道:“奴婢错了,是奴婢嘴拙说错了话,惹娘娘您生气,该罚!”说着要自赏嘴巴子呢,小声拍了几下当做意思意思。
董媛也没放眼里,便随她去,其实心里头除了惆怅,竟生出一丝喜色,终于去了,比预想中要快多了,但这其中蹊跷她多少是明白的。去了就好,这隔阂去了,就仿佛是和皇上之间的芥蒂去了,她便也安心多了。只不过想着是一条人命,也因她而死,才多了些难言滋味。
过了彤烟的事,再说那出游,董媛说得便多了。
“被褥棉衣什么都要多带些,也别怕麻烦,到时候都用得上。”她看着自己说,语气里很是关心。
映春却摇摇头道:“其实不必的,咱们多带些,定然要添加负担,倒是考虑到您的身子……这几日是该让安太医定时为您瞧瞧身子,多检查检查,到时候别出差子好。”其实她挨得住那冷气,她曾经在太守府里那么苦,掖庭局的时候也不轻松,春猎出游看得开些,可是件极好极好的事儿,难道出一次宫,看那山水风景,人土民情,哪里会苦?她想是董媛觉得自己看上去是个细软柔弱的,但并不知她骨子里硬朗得同男人似的,只是天冷,哪里能难倒她?
倒是她自个儿,映春心里很是担忧的,虽说不去也是不成的,毕竟一出游要一个多月,等明崇再回来,那边跟去的嫔妃都不知要使多少手段来了,回头更难应对。但有怕这路途艰辛,董媛的身子会吃不消……
董媛似乎察觉到映春心思,反而温柔笑道;“你这丫头也别多想了,本宫的身子本宫心里明白,这几日已经感觉好多了,里出游还有十几日功夫,往后里多苦的药本宫都不会再喊着,乖乖听你们的养病,可成了?”
宝湘那边也笑了,“娘娘这说的,倒像是之前都是奴婢们逼您的。”
“还说不是逼,安太医也是,那般苦的东西也弄得出来,比本宫之前吃得都苦,还不准放蜜饯,真真——”说着摇摇头,脸也皱成一团,眼睛冲着宝湘映春都看看,狠狠道,“真该让你们也尝尝!”
映春却很淡然地笑道:“那就让奴婢陪着娘娘您一起尝也是成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这道理谁都懂,但怕苦的人,还真不一定吃得了,但映春却偏偏是个不怕苦的。
她曾经大病过,奶奶熬得中药是从老家带来的偏方,那些渣滓她都吃进去,干涩难嚼,一口含嘴里,呕吐感瞬间就涌上喉口。每每都快要吐出来,但想着是奶奶熬了几个小时出来的,那么大年纪的人,花那么多心思,怎能吐出来?
人要懂得感恩,记恩,更要学会报恩。能够尊人者,才能被人尊,才能真正服众。
她一直都是这般想的,所以待人对事皆是如此,很少有过偏颇。
她表情平静,笑容温和,让董媛一下子愣住,神情变幻多端,许久才轻声问:“之前……受了很多苦吧。”
原来是知道的,是萃萱和崔嬷嬷说了,然后崔嬷嬷和她讲的?映春猜测着,笑容温软恬淡,“许是老天故意安排的,不吃得苦,又怎能享福?而今怕也不能在娘娘身旁做事了。”
“吃得苦……是好的,你是个聪慧的,往后便能少吃些苦了。”
“这就要托娘娘吉言了。”映春眯着眼笑笑。
“都说什么呢,这外头都听到了。”此时崔嬷嬷进来了,手里捧着炭盆,一进来就瞧见董媛没在床榻上,反倒是在躺椅上,哎哟一声,“娘娘您怎么下床了?”
宝湘插嘴道:“嬷嬷您也别总让娘娘在床上躺着,娘娘说了,骨头都要躺松了,到时候出游都走不动了。方才奴婢陪着娘娘在室内走了一会儿呢。”
崔嬷嬷瞪宝湘,“尽出些馊主意!”
董媛摆摆手,“嬷嬷,别怪宝湘了,到时候出游要走那么长的路,本宫既然要跟去,还能少走动吗?”
崔嬷嬷拉下脸,眼里多忧愁,“老奴也不是怪宝湘,是担心娘娘您啊……。”
“该要锻炼起来了,安太医那儿本宫也询问过,适当的走动式要的,只不过先莫在殿外,殿内即可。趁着这十几日功夫,本宫要努力些了。”
崔嬷嬷见董媛意已决,便也不再劝了,只眉间仍带愁绪,嘴上倒是说了另一件事,“皇上这几日经常去淑妃那儿呢,都许久未曾来凤祥宫了,老奴方才听几个嘴贱说什么您失宠了,真真让老奴气愤不已!”
“何必拿那些话当真?”董媛倒是脸色不变,像个没事人一样。
映春此刻插进话来,附同董媛的话,“嬷嬷确是瞎担心的,皇上日理万机,这阵子未曾来凤翔宫也是正常。去中明宫也不代表什么,淑妃娘娘受宠这么多年了,咱们一下子能争得过?这次出游才是机会,这些时日娘娘养精蓄锐,到时候在一举拿下,岂不是更好?”
“你这小蹄子,小嘴真能说,每回都说得嬷嬷没话讲了!”
“哪里呀,嬷嬷不是心里也明白的,若换做春儿方才听到那些碎嘴的话,心里也是气的,说不准还没那么冷静呢。”
崔嬷嬷看着映春,硬是半晌没吭声,之后才无奈地摇摇头,好话又是让她抢尽,然偏生又是挑不出错。不过崔嬷嬷如今却也是习惯映春的作风,往前因着面子还放不下,但若是想通以后却也难得觉出这份俏皮里的可爱之处,有时候不太当真听在耳中,其实充其量也就是玩笑话罢了。
倒是宝湘忽然说了句,“对了,嬷嬷还不知罢,春姐姐说,方才那碧宣阁的去了。”
崔嬷嬷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迷茫了一下,“碧宣阁的?”
映春善心提醒,“是彤美人呢。”
崔嬷嬷这厢才恍然大悟,先是看一眼董媛脸色,看她没作什么反应,眼睛也望着自己这边,整个人不由一凛,道:“这么快就去了?莫非……。”声音一顿,崔嬷嬷的脸色有些变化,变得古怪,“左右不过二十几日,那些个倒也真是狠的。”那些个是哪些个,崔嬷嬷没说,但在场的都不是蠢的,自都听得懂。
宝湘撇嘴道:“确实呢,不过她也笨,都不晓得学着低调些,前些日子我见一碧宣阁的宫女,还说她和丽贵人吵嚷起来,闹得不小。”
“有这事?”崔嬷嬷并不知,因彤烟是个弃子,所以之后没有关注。
宝湘点头,“是呢,丽贵人都被抓划了脸,得歇养好几日罢。”
映春听在耳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件事她倒是也不知晓,她问:“你可知是因何事?”
“就是……抢什么珠链子……。”宝湘回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映春心中一跳,脸色微变。
死到临头,竟不觉如此凄惨,这样的冤魂,会缠上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