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心梗住院。妻子下公共汽车时,一脚踩空崴了脚,脚肿得像个面包似的,医生说一百天才能好。儿子正在上高中,面临高考。2000年春天的我们这个家,算是烂包了。全家就靠我一个人支撑。
妻子过意不去,她说雇个保姆吧!那天,她躺在床上,与来看她的外甥女在嘟嚷,商量请保姆的事。我听她给她外甥女交代,这保姆的条件有三条:一是人老实,二是身体好,三是人要长得丑一些。
这第三条,明显是针对我的。我在客厅里听见了,嘴里没说,心里想:女人们这小心眼真多。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我回到家里,推门一看,见厨房里有一个姑娘,留着个短头发,穿着个花格的确良衬衣,两只袖子绾在臂腕上,正在叮叮咚咚擀面。妻子说,这是咱们家请来的小保姆。
待姑娘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姑娘的脸真黑。不但是黑,而且黑得发亮。模样挺老实。圆脸庞,虎虎生气。这时我想起妻子说过的话,我偷偷笑了。
姑娘是甘肃省礼县人。陕西省妇联和甘肃省妇联搞个什么工程,将甘肃贫困山区的农家姑娘介绍到西安来当保姆。我家的小保姆就是这样来的。省妇联好像有个“保姆中心”之类的组织。
小姑娘敢离了父母和家乡热土,到西安来,还有一个原因。姑娘的小姨,先期来了,现在也在西安做保姆。听姑娘说,小姨有两个孩子,她和丈夫不合,于是扔下家,独自来了西安。她的工作,也是省妇联这个保姆中心给找的。据说有一幢大房子,只有一个老太太住,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是大款,要这女同胞陪老太太住,管家。
小保姆进家,家里多了一口人,这花销于是增大了许多。母亲这时候疾病得到控制,也出院了,于是这个家又渡过危机,安稳了下来。
我至今还感激这位小保姆,是她分担了我和这个家庭的许多困难,帮我们渡过难关的。记得,妻子和母亲,老嘟囔着嫌给这女孩开的工资高,我说,每月就二百块钱,请来这么一个大活人,忙里忙外,这高吗?中国的劳动力真是廉价,放在国外,你看看!
我是一个平等主义者。小保姆进家,我对全家说,人的社会分工不同,但是从人的尊严这一点来讲,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我是一个文化人,整天在小说中讲这些理想,现在则有必要从我们自己做起。
但是在家里,我是不敢轻易和这小保姆说话的。比如吧,有一次我说,姑娘新来,不知道有零花钱没有,咱们是不是先预支她一个月工资。妻子听了这话,恼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关心过我!我听了赶快噤声。还有一次,我对妻子说,将你不穿的衣服,给姑娘几件。妻子说,合同上有规定,只管吃住,发工资,不管衣服的。后来一段时日后,妻子还是将衣服一件一件地送给小姑娘了。不过这是她的人情,与我无关小保姆来我们家一个月以后,又黑又亮的脸变成了粉红色。脸蛋部位最红,像两团火,这是甘肃人的特征,俗称“红二团”。又过了一个月,“红二团”消失了,姑娘的脸变成了西安人那样的粉白色。“西安的水土真好!”姑娘照着镜子说。
姑娘的家在甘肃礼县,那天我写作闲暇,查了查中国地图,找到了“礼县”这地方。礼县与陕西的留城县接壤,也就是一千华里路吧。我把地图上的“礼县”指给姑娘看,姑娘惊叹了一声。后来我发现,她用铅笔悄悄地在家乡那地方画了一个记号。
姑娘每星期天休一天假,休假这天,她就到她小姨住的地方去玩。在这段时间中,她的外公还专门来看过一次小姨和她。姑娘还给老家写过几封信,我拿出单位的信封说,就让信回到这里吧!后来我还给她转过两封信。
三个月头上,妻子的脚彻底好了,母亲的病情也稳定了。我听见她们婆媳在悄悄商量辞退小保姆的事。在这事上我是外人,只听不做声就是了。
后来,小保姆走了。妻子和母亲将小保姆送出门。那一刻,我正在房间里写东西。我想,出于礼貌,姑娘也应该到我房间里,告辞一下才对。我还想,如果姑娘来告辞的话,我可以给她写一副书法作品,让她带上,将来有了困难,还能卖两个钱,救救急。但是姑娘没有来告辞,我也就只好作罢,佯装不知。
后来姑娘走后,我离开桌子,走到阳台上,看见姑娘依旧穿着她来时的衣服,手里提着个包袱蛋儿,匆匆地消失在楼的背后。
听母亲说,姑娘其实也想走。姑娘在西安呆了几个月以后,心大了。这时省妇联好像与北京市妇联也在搞这种输送保姆的活动,于是姑娘想到北京去发展。母亲的话叫我感到一点安慰。我想,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来自甘肃礼县的农家小姑娘,此刻大约正在北京的一户人家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