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块砖头。砖头呈青灰色,比普通的砖大一些。砖上有四个指头印。大拇指是张开的,依次是二拇指、中指和无名指。这块砖头我是在唐崇陵捡到的,平日搁在书架的顶上,若有朋友来访,有了兴趣我就取下这块砖头,请朋友们将手往上面按。奇得很,不管是女性的纤纤小手,还是男性的熊掌一样的大手,按在上面,都严模扎楔,十分合适。
当初这块砖尚是潮湿的土坯时,第一个按这手印的,是建唐崇陵的一个,工匠。他是谁,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他按这手印,当时大约是一种标记,一种商标,表明这块砖出自他手,督造者需要他这样的手印,以保证质量承担责任。
如是说来,这样的砖当是批量生产的,它还应当很多。但是不多,岁月已经将许多毁灭了。文管所的张主任说,这种手印砖很珍贵,曰本的客人,东南亚的客人,如果你送他一块手印砖,他会把它当无价之宝的。我很幸运,在那个秋阳炎炎的中午,当我驱车咸阳塬,路经崇陵时,土包的断层上,这块手印砖显露了出来。它是越过一千余年的时间历程,在等迟到的我吗?我不知道!我得到它,这就够了,并且将它置于我的书架之上,与那些古装的书和现代的书为伍。
这工匠如果有子孙,如果这香火能够绵延至今,那大约会是一族人,说不定我还会和他们中的一位相识。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巧合,那第一个按手印的,正是我那遥远的祖先。不过这巧合的系数实在太小,大约只占十亿分之一。凭这个手印,此刻我仍能想见,这位无名无姓无香无臭的劳动者,当年在这关中平原的炎炎骄阳之下,挥汗如雨地劳作的情景。
砖头上只印上了四个指头,另一个指头在砖头之外。那丢失的指头已经成为虚空,虚空得让人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但是这四个还在,而仅有这四个,便可以给我们一块垫脚石,供我们从这上面起飞而进入想象。四个指头蛋儿,那个是簸箕,那个是斗,还依稀可辨,掌上的那些纹路,也都还有些蛛丝马迹可寻,最清晰的当然是那些指头关节的位置了,它是那么深深地一节一节,像竹笋的节一样,印进砖里,从而显示出这个劳动者久经磨砺的手指。当初,这只手肯定是实实地按了下去的,因为由于挤压,这个掌印上,手心部分,拥起了厚厚的几处硬塄。
密密的玉米地里,有一个高数十丈,占地十余亩的大土包,人们说这是阿房宫遗址。当年杜牧笔下“覆盖三百余里,隔离天曰”的这座秦王宫,因了西楚霸王的一把火,因了后来一代一代农人的犁铧的耕作,如今仅剩下这么一个惊叹号,存在于天地之间了。
我去踏访时正是仲秋。土包上生满了酸枣刺,几个穿红衣服的阿房村的少女,正在摘酸枣。一个从东土来的日本游客,拿着个照相机,正在国务院立的那个标志碑前拍照。秋风飕飕,眼空无物,那情景给人以不尽凄凉之感。仿效这几个少女,我也摘了一把红酸枣,装进袋里,想留给我上学的儿子吃。
现在那红酸枣已经干枯,它还在我的袋里。由于季节性的更换衣服,我忘了把它给儿子了。它现在就在我的掌心,仍然很红,只是少了些水分,显得有一丝岁月的凝重,有点像干涸的血。
这酸枣曾经是两千年前的酸枣吗?那阿房村的少女曾经是两千年前的少女吗?它和她们当然不是,现在是二十世纪。但是它和她们该是自遥远而来又向遥远而去的一个延续阿房宫的延续。岁月这个魔术师,每天都在和我们玩着恶作剧,它嘲笑和拒绝永恒。
唐代的感业寺武才人出家的感业寺被电视剧导演玩来玩去的那个感业寺,在一条公路的旁边。它如今是一所学校了,名字就叫感业寺小学。它的前面是几排新气的校舍,它的靠近后墙的地方是一座陈旧的古庙。在古庙旁边,立一块石碑,石碑上勒着后人题的“武才人感业寺”字样。当我们驱车来到这石碑前时,一位感业寺小学的学生,头上扎两根羊角小辫的女孩,正在石碑遮蔽处拉屎。听到汽车响,这位伟大的女孩,屁股也没来得及揩,就提上裤子,跑回教室里去了。继而,“当当当”的上课铃声响起来。我在这座石碑前拍下了一张照片,连同那堆屎。
韩信当年断头处,后来成为一片红色的荒滩,逾两千年了寸草不生。几年前农人将这片荒滩剖地为塘,种上了莲菜。我去时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时,风动荷叶交头接耳,摩挲有声,似有车辚辚,马啸啸,千军万马湍湍而来的气势,令两千年后的我们为之心悸。
而在不远处未央宫的断墙残垣上,我用指头抠出一块白色的骨头。他是谁?我不知道。这大约是一节肘骨,白生生的,长约一拃。我将它把玩许久,沉吟许久后,又重新塞入墙缝,将它重新交给尘封的历史。
那演出中国历史上那一幕风流大剧的大明宫,就在我家的左近。许多个黄昏,我都信步去踏访它。“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句话好像就是给大明宫说的。往事如烟,而今眼前只有风中摇曳的蒿草,只有因地力被吮吸殆尽而稀稀拉拉长出的几棵玉米,一切都像被一场风刮去了一样,茫然无存。就连那座湖,也已经没有了载舟之水,只剩下一片低洼。低洼处偶见几个隆起的土堆,人说那当年是湖心岛。
我捧起大明宫的一把尘土。陆放翁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如果这话不是骗我,那么,且让我将鼻子凑到跟前,看是否能闻到杨贵妃的艳香。我嗅到了吗?我不知道!不过当我在麟德殿那残留的石础上,静静地冥想,而又是暮色初起的时候,我常常会产生一种幻觉,感觉到那绝代佳人也许会在某一个石柱后面向你回眸一笑,感觉到不知何处玉佩叮当,暗香浮动,这对风流宝贝,突然不经意地出现在你面前。
再回到我捡手印砖的唐崇陵上来。那座陵前当年曾有一块碑,正是这位皇帝的正儿八经的碑位。一些年前,一户农家偷偷地把这碑抬回家,做了牛槽的槽底。这是一块坚硬的花岗岩石碑,正是拜伦悲凉地唱过的“纪念碑倾圮了,花岗岩粉碎了,流传他的英名要靠农夫悲凉的小调”的那种花岗岩。你信不信,牛的舌头真厉害,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墓碑上的帝王的名讳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当这块石碑被重新找到,并矗佥陵前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有满碑的牛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