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大阵与她息息相连,阵枢处哭泣的荀初素,宫门前凝望的云不归,在十余里外岚院院门前等候的初胄岚,都自然而然映入她眼底。
但她没有回头眺望,走过岚院门口时也不曾移目看初胄岚一眼。
只是这般一步步走过星光大道。
夜无风雨,也无霜雪。
大道两侧的街灯,远处民屋里透出的光,以及如水的星辉,都似夜色里被空气污染的昏黄雪花,尽皆落在她素色衣衫上。
她似行在雪中,光色如雪,拂了还满肩眉。哪怕她一身浩瀚气机牵引的随她而行的青冥与沧海,都掩不去其间风萧水寒那种孤凉。
她不是壮士,亦不是英雄,不需要壮行悲歌。
可她一介裙钗,却是数千年来把为苍生开太平落到实处的第一人,这本身就无比悲壮。
可悲的是天下男儿。壮的是百姓心胆。
她在国监院问周正礼还有何话说,在稼禾院问秦云纵为何敢来,只因这两院的门都开着。
门开着,就还有寰转的余地,无论这丝余地是来自对方的恐惧还是悔意,又或是来自两院的情怀,她都乐意给次放过一些人的机会,她是想肃清世门阀圣地,却从未想过祸及家人弟子。国监院有监察百官之责,稼禾院掌民间四时五谷,也都还有可敬的情怀人,所以她没有彻底灭杀。
而此时谛听院内源力汹涌。无论汹涌源力里再如何恐惧不安,门闭着,就表示他们的意志已定,又何须再多说什么,又何必再进门?
而且,明月创建此院,取名谛听,乃是让其谛听民意,不想八百载传至如今,却成了皇家监听百官子民,暗地里行使肮脏手段的狗圈,一如那明朝西厂般尽是鹰犬走狗,进去也脏了人。
卫后过门而不入,更不曾驻足,只是轻轻拂袖,像拂去尘埃。
只是这一袖轻拂间,头顶苍生阵幻化的清虚澜汐,漾起一片清亮光波,好似水平仪微微倾斜,表示刻度的那泓水槽,落在谛听院上空,蓦然迸射无尽圣光,像阳光透过乌云射落云下阴影一样。
隐约几声凄厉惨叫……谛听院里翻涌澎湃的源力波动,忽然偃旗息鼓,随即,一片虚无焰火,翻腾上院墙之上,落入眼中。
跳曳的凤火里,可见十余位小小人儿清虚幻影,浑身缠附黑线,在火焰里挣扎乱窜,终究连同黑线一起,被凤火焚烧成虚无。
卫后不曾回头看哪怕一眼。
神则浩瀚神通绝世如青莲创下的苍生阵,是即将在太平盛世里主掌人间律条,赏善罚恶的法理大阵,怎能分不清谁该死谁可活。
该死的不会放过,不该死的绝不会误杀。
谛听院里,只剩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弟子,他看着那些在凤火阵意里挣扎死去的神魂,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澈蕴光,朝着院门,拱手深深一礼,久久不起身。
谛听院灭。
卫后继续行着,渐渐走出初胄岚的视线。
哪怕已然看不到那袭素衣身影,云不归和初胄岚依旧伫立在宫门与岚院门前,静静凝望。
谛听院与社稷院间隔近二十里,其间隔着半段星光大道和一条王侯巷。
王侯巷,自然是王侯将相达官显贵聚居之地。
寂静深幽泛着丝丝寒意,乃至升斗小民行经此地也不由躬身卑微行走的王侯巷子,今日越发显得深寒。
卫后却不管这些,走至星光大道尽头,折转入王侯巷,没有欣赏那一步一景的幽园雅轩,也不曾注目那朱漆雕门外怒目而视的貔貅石狮,只是头顶天穹,苍生大阵的清虚光波如云雀乳燕撞碎空影,飞入王侯将相家。
一时圣光如氲,凤火燎原,像数十片火烧云挂在王侯巷上空,烧沸了夜,也焚尽了王侯梦想。
数十家王侯将相,只剩下寥寥数家相安无事。
有低低压抑哭泣声,从被圣光凤火焚烧的王府中传出,像孤魂夜哭,却不敢让阳间知晓。
显然还有些不该死的,不知在为该死而死去的人而哭泣,还是因以后举世唾骂的煌煌场面而惊哭。
“吱呀”开门声从身后传来。
卫后没有转身,但她目中已经映出那个从初胄岚府上行出来的紫裳妇人。
三十余岁,婉秀端庄,看着卫后孤凉背影的眉间,蕴着心疼几许,几分神似初云楼,想来便是初云楼母亲。
她轻声唤道:“昭姐儿!”
卫后浑身一震,脚步不自觉地停下来。
二十载前尘往事,仿佛皆似昨日时光,纷至沓映眼瞳。
那时,也是这条王侯巷,她们姐妹,还有这个数年前被他封为一品诰命的妇人连殊……
姐妹皆唤她小殊儿,三人情似金兰,却总爱比谁的红绣细致,比谁的秋千更高,比诗词小曲,唯独比谁家公子最才俊无双时,她都爱眺望那登星峰。
被弃数百年的登星峰摘星楼,有个寒门子弟荀良,天资极高,才情极渺,人品样貌皆是上上之选,却因孤儿身,交不起束脩进不了六院,只能独上摘星废楼寄居,白日里做那苦工为生,星夜里便在登星峰巅苦读修行……
世人只知荀良孤儿无依,只有她知他无需密钥珠,便尽得青莲传承,不爱那修行大道,却只对经世智慧孜孜不倦,神魂强大无匹,却拒绝命星入座,
不修大道,源道交衍无尽道则却都铭刻心中,于修行之外另辟蹊径,专研出无尽创造发明。
她爱他的才情,爱他清风霁月的淡然,爱听他在青莲幻境中习来的故事,爱一起规划他们的人生。
他说:“小昭儿……”
所有人都叫她昭姐儿,唯独他叫她小昭儿。
“你注定做不成九天鸾凤,那我就凭本事闯一闯,为你挣一份天下敬仰的一品诰命鸿鹄宫裳。”
他们下了登星峰,在京郊数十里之外的村落里安身立命。
他被六院挡在门外,短短三年,却成了名动京都的鸿儒,无数寒门弟子从他私学下成就修行智慧,进入六院,亦是顶尖苗子。
他本想凭此入驻六院,再入驻宫中,为先皇行经世济民之责,为她挣那身诰命鸿鹄。
却不料父亲病重过世,她倾城倾国之貌,终究成了卫家重新崛起的梯石……
二十载却活得似千年万年,她还是成了九天鸾凤,穿诰命鸿鹄的却是连殊。
她本以为二十载枯心成冢封印往事,再忆前尘时不会再泪湿眼眶,却不料连殊只是轻唤一声“昭姐儿!”,就勾起了她半世幸福,一腔心泪。
她终究还是转身回头,阔别二十载,再看昔日闺蜜,却已是泪落如珠。
连殊更是泪如雨下,身在王侯家,她如何会不知卫昭这半生苦楚,哽咽道:“王侯将相再如何该千刀万剐,一旦盛世太平,千秋功业情怀,要不了几代,健忘的百姓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文家史册,总有一笔是你一夜屠杀数十万人头、屠戮亲母手刃长兄的人间惨祸,会被津津乐道地流传……生前已是地狱,再背上这万古骂名,哪怕寒冥九幽,神魂也不得安宁片刻,为这样的人间,值得吗?你就算不在意,可素儿雪儿呢,你让她们如何在你的万古骂名下活着?你就不想再为荀良多活点年岁麽?”
连殊话没说完,早已哭成泪人也似。
听着昔日闺蜜这些话,卫后脑中,却只萦绕回响着那日登星峰,女儿荀初素在清风露水山麓间哭诉的那句话:
“这身子脏了,便是走到天边,也是脏的,拿什么去陪他浪迹天涯!”
女儿如此,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啊?
不得太平天下,她心忧女儿步她后尘,不杀母弑兄,释不尽她这半世怨恨,也给不了荀远和一对女儿交代,枉为人母。
可若得太平而不死,她又有何面目面对那半世良人,那一对闺女?
她只能死啊!
可这些悲苦心绪,哪怕面对昔日闺蜜,又如何道得出口?
卫后悲笑无声,只道:“生前已是地狱,世家门阀背地里骂了二十年,不也都活了二十年了吗,死后还怕什么万世唾骂?”
又道:“裴青墨是个好姑娘,她父亲,也算荀良半个老师,若云楼愿随她去异世界,就随孩子吧!”
就随孩子吧!
她说给连殊听,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闻。
她虽嘴上强硬,可连殊那句话末尾,终究打动了她必死之心。
只是……
她心底凄苦一叹,真的可以活着么?
她说完就走了,她还没杀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