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宇宙——这个有特定物理量的时空——是否遵循普适性的生物美学规律呢?这是一个问题,”冯·德利席先生站在讲台上开腔了,他借用哈姆雷特的名句开场。
这个问题一提出,台下的观众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齐齐聚集在冯·德利席先生身上。真不愧是首席解说员,他话音刚落,全场立即鸦雀无声。
“是,或许不是,两者皆有可能,”冯·德利席先生明亮睿智的目光打量着观众们,却并不在某位观众身上停留。
“正像天上的星体通过万有引力来互相吸引,生物透过美来产生个体间的吸引力,”冯·德利席先生说,“各位在坐的——尊敬的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各行各业的学者、专家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一同来分享第五实验室‘美丽基因’项目在探索生物美学方面——主要是地球人类的外观美,所获得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肤浅的观察与思考结果。”
这时,讲台背后的大屏幕亮了起来,上面出现了许多人非常面熟的一男一女的脸部图片——正是25岁到30岁之间的年轻人的面孔,五官端正,眼眉舒展,唇红齿白,算不上特别漂亮,却也十分顺眼,挑不出毛病。
“看,这两位由计算机虚拟成像的青年男士、女士,经过了大众的评选,它们被称为‘全美最漂亮’的面孔,”冯·德利席先生用光束棒指着屏幕上的图片,“专家们说,人们之所以认为它们‘漂亮’,首先是因为它们非常对称。”
“对称,与美的关系如何?如果说,对称是构成生物美的重要元素,勿宁说,对称是构成生物个体的重要元素。或者换个说法,地球上的生物,其外观普遍具有对称性。”
随着冯·德利席先生的讲话,屏幕上的男女图片换成了由植物叶子、花朵,以及鸟类的羽毛、小狗的图片合成的图像。那些具有对称性的叶片、花瓣,羽毛的细脉,小狗的五官、四肢,用粗线条精心地勾划出来,使人一目了然。
“大自然并没有让生命成为任意的随机事件,而是特别安排了对称性。而我们人类又以严格的对称性为美、为好、为荣,这很有意思,”冯·德利席先生微笑道,将声调略放低,听上去仿佛是商量的口气,“其实,在坐的计算机专家可能会同意我的观点,如果我只用四个符号来为生命编码的话,那么对称性是最简洁、最省事的一种编码选择。”
台下有几位观众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点头赞许。董晓辰恍惚记得,一同参观第五实验室的确有某名牌大学的计算机专家,其中一位曾在她订阅的天文学权威刊物上发表过一篇颇有影响的论文,引起了天文台同事们长达几个星期的争议呢。
“在画家、艺术家的眼中,美所产生的愉悦感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在遗传学家和计算机专家眼中,美可能仅仅是生命个体贪图省事、节约资源的最佳选择。”
冯·德利席先生的话,引起了观众席上一阵轻轻的笑声。有人交头接耳。
“我和我的第五实验室的全体同仁,并不打算强迫在坐的美学专家、医学专家非得追捧我们的观点,也不打算一整天为美是什么而抬杠掐架、争论不休,”冯·德利席先生耸耸肩,幽默地说。
台下有人响亮地笑,很开怀。
雪莉撇撇嘴,附在董晓辰耳边嘀咕,“雄辨通向真理。”
董晓辰笑笑。雪莉就这脾气,不喜欢争辩但最热衷围观争辩。但凡台里同事掐架、打赌,举着“打酱油”面具去围观的,绝对少不了雪莉。
“我们只希望排除万难,与画家、美学专家、医学专家、社会学家们,所有爱美的或不爱美的、迷恋美或不迷恋美的人们,达成一个共识——”冯·德利席先生顿了顿,待观众的笑声收敛安静之后,语气郑重地宣布,“如果我们只需要在分子水平上,做一些小小的、精巧的、绝妙的DNA改动,让我们的外观看上去更对称些、更漂亮些、更美好些,既不损害我们的健康和寿命,又最大限度地节约DMA资源,何乐而不为呢?”
现场一片寂静,随后,“哗哗哗——!”,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时,冯·德利席先生背后的大屏幕上,闪出了一幅爱因斯坦的著名照片——老先生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微侧着脸,长长地吐着舌头,目光看向观众,神态顽皮淘气。
观众们瞧着图片都乐了。“哈哈哈——!”有些人笑得前仰后合。
董晓辰也笑了,她看看雪莉。哈,雪莉,你真神!果然,爱因斯坦出现了!
雪莉却耸耸肩,低声道,“我可没猜到爱因斯坦老先生会这副样子接见大家。”
冯·德利席先生含笑站着,等大家的笑声渐渐平息之后,才一脸郑重地说,“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难度不小。我知道,正因为如此,今天各位才从四面八方千里迢迢而来,汇聚在此。”
说得迟,那时快。大屏幕上吐舌头的爱因斯坦图片,“刷”的换成了另一幅同样著名的他的照片——老先生仍是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仍是微侧着脸,目光仍然看向观众,但嘴唇半含烟斗嘴,一手托着烟斗,显出深思的神情。
冯·德利席先生继续说,语气诚恳,态度认真,“集思广宜,群策群力,造福人类,造福生命,这是我们第五实验室的最高宗旨,也是我们‘美丽基因’基因工程项目组全体科学家的行为圭臬。”
观众们又报以一阵掌声。
“修改我们的DNA,面临着非常非常多的问题——社会道理伦理的,基因工程技术方法的,相关技术发展水平的,等等——很多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不做、停止前进,”冯·德利席先生的神态变得很严肃。
“我们谨慎地试着向前迈进一点点、一点点,”他举起右手,食指与大拇指贴着,比划着“一点点”的样子,“尽管这是‘一小步’,但是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它是‘一大步’。”
言毕,他恭敬地向台下频频半鞠躬,直到台下的掌声平静。
“我的开场白就到这里。下面,请大家继续观看第五实验室‘美丽基因’基因工程项目的详细介绍。”
说罢,冯·德利席先生便走下了讲台。
紧接着,一位中年男士走上讲台。他个子不高,体形略胖,额头光亮,头发谢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彬彬有礼地向大家颔首致意,“我叫斯蒂芬·莫菲。在我的办公桌上,放着这两幅照片,我每天都看着他们,”他以平缓的语调,开始了他的演讲。
随着莫菲的话音,讲台大屏幕上出现了两张图片,引起台下低低的惊呼,“啊——!”有人窃窃私语,“返祖现象。”
“左边这位,是多年前我所居住的社区里,孤独生活的一位先生。他一辈子没有正式的工作,没有结婚,没有儿女。在他35岁那年,寂寞地在家里去世,除了社区义工,没有任何亲人守在他身边为他送终,”莫菲用光束棒指点大屏幕上左边的图片。
那是一张成年人的面孔特写。但,这脸却长满了浓密的仿佛猿猴般的黑毛。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前方,似乎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右边这位,是我读大学到一所医院实习时,遇到的一位小男孩。他当时只有4岁,父母带他来医院求医,看看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孩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莫菲又用光束棒指点大屏幕右边的图片。
那是一张充满稚气的圆脸,眼神活泼可爱。同样的,他脸上也长满了猿猴样的浓密黑毛。
“男孩不知道什么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未来他又将会遇到何等样的生活。这种人们称之为‘返祖现象’的遗传基因事故,几乎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
莫菲话题一转,“倘若我们仔细观察,很多疾病在损害病人健康的同时,还损害病人的外貌,使他们变得难看、缺乏美感。如果我们将使人显得漂亮的基因组称为‘美丽基因’,将保护人类健康的基因组称为‘健康基因’,我们仅仅凭借常识来推测,‘美丽基因’与‘健康基因’必然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这时,讲台大屏幕相继闪出了几十位病人的照片。从他们的外貌看,分别具有唐氏综合症、白化病、帕金森综合症、痴呆、肌肉萎缩、牛皮癣、佝偻病、唇裂、腭裂、鱼鳞症等遗传病的典型特征。
“这意味着,第五实验室在寻找、解密‘美丽基因’的同时,也在间接地寻找、解密‘健康基因’,”莫菲一直严肃凝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加重语气道,“我说,这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讲台大屏幕闪动,换上了一组古希腊雕像图片。
《掷铁饼的男子》、《米洛的维那斯》、《阿尔勒的维纳斯》……董晓辰在心里飞快默念出雕像的名称与作者、创作年代、收藏地点。她自认对西方美术史了解有限,因此到美国留学之后,一有空上网浏览国际知名的几十家博物馆网站,做做功课、恶补一下。几年下来,也小有收获。
而雪莉只扫了一眼大屏幕,又埋头偷偷划拉她的手机。这些雕像她太熟悉了,从小到大,在教科书、画册、杂志、博物馆、报纸、网站上见过无数次了。眼下,他们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台上,莫菲微微微一笑,继续演讲,“人类对自身面部五官的审美观念,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范式。细细推敲这些范式,我们可以发现许多谜,追究起来相当有趣。”
莫菲按了一下光束棒,将其中的一幅图片放大。一尊清秀静穆的青年男子雕像侧面清晰地展示出来。他的脸部轮廓完美,挺直的鼻梁上抵额头,与下面精美的嘴形成一个流畅优雅的角度——正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和画家们陶醉不已的经典角度。
这尊雕像在西方美术史相当有名。董晓辰记得,雕像名为《阿瑞斯》(Aris),收藏于卢浮宫博物馆,曾到中国北京展出。
把光束停在雕像那挺直的鼻梁上,莫菲说,“古希腊人对高鼻梁的极度迷恋与推崇,通过雕刻艺术流传开来。不仅古希腊人,现代人也普遍把高鼻梁视为面部美的一个重要元素。在亚州风行的美容手术中,最受顾客欢迎的项目之一便是垫高鼻梁。中国人甚至将高鼻梁与运气、财富、婚姻幸福等等挂上勾。”
对此,台下有观众报以会心一笑。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审美观念,仅仅源于古希腊人的超级自恋吗?——因为他们普遍拥有高鼻梁?可是,希腊人也拥用别的,譬如棕色头发、小麦色肤色,这些却并未纳入他们的审美标准之内,也没有被全球各民族、各地区的人们所普遍认可。”他探身向台下的观众,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为什么会这样?”
“当我们跳出纯美学领域,从人类进化的基因史来考察,答案非常明朗——”莫菲调出一组病人的面部鼻子特写图片。病人们的眼睛等其它部位打上了马赛克,而他们的鼻子有的低陷,有的歪斜,有的皮肤和软组织溃烂,甚至连鼻软骨都隐隐可见。
图片令台下的观众吓了一跳。有人调转视线,不敢也不忍直视。
莫菲说,“人类在进化过程中遭遇过多种疾病袭击,其中一些疾病会并发严重损害面部的症状,如导致鼻梁塌陷、损坏,包括梅毒、麻疯、地中海贫血。这些可怕的病通过DNA遗传给下一代,使后代拥有一个低陷的鼻梁。古代医疗技术不高,人们无从检测基因,凭经验将高鼻梁与健康基因挂上勾。这或许才是引发地球人‘高鼻梁迷恋’的深层原因。
“同理,人类对红唇、皓齿、明眸、健美身材的追逐与崇拜,都包含着基因优势的选择。古希腊人崇尚健美的动机,绝大部分可能出于生存进化策略。这种进化与审美高度结合的现象,在生物界非常普遍。这里就不冗述。”
莫菲将手中的光束棒放下,表情郑重地说道,“各位,现在我想说的是,当我们厘清美丽基因的深层结构——不论是医学的还是美学的——之后,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停下脚步认真思考,在追逐美的道路上,我们该走多远?”
不待观众回答,他向台下一鞠身,“我把这个问题交给大家。好,我的讲解就到这里,谢谢各位!”
莫菲走下讲台,下一位演讲者接着迈上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