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上车前的情况，柳晓晨事后无论如何也忆不起来，她曾发现过司机有任何异样。纪衡忽然消失，她心急火燎，全部的注意力全放在寻找纪衡，哪里还顾得上仔细观察别的人或事物呢？
当她上车之后，方才大大吃了一惊。
“安全带扣好了吧？”越野车上，英气逼人的司机下巴微仰，手扳变速杆，脚踩油门，酷酷地问了声。
气喘吁吁的柳晓晨坐在前排副驾驶位，手忙脚乱地扯着安全带，低头摸到安全带的卡口，“啪！”地合上安全带，然后大大喘了口气，“好了。”
“坐好，开车！”司机扫了她一眼，嘴角微抿，脚踩油门，同时一打方向盘，越野车“呜”地飞上了公路。
额头汗涔涔，粘了一缕发丝挡住了视线。柳晓晨扭头正欲捋开发丝，目光从膝前变速杆扫过，不由一怔。
她定睛一看，怎么？扶在变速杆上的司机的右臂，从肘部直到手腕赫然打着厚厚的石膏绷带，一条长长吊带绕过他的脖梗，将伤臂悬在他的胸肋前。
“你手，受伤了？”她低声惊叫。
“骨折，打了钢钉，”司机云淡风轻，眼睛直盯着前方，“没事，快好了。医生说，过两星期就可以拆石膏了。”
什么？！司机只用他的左手操纵方向盘。
柳晓晨忐忑不安，一颗心悬在了空中，瞧瞧他棱角分明的侧面，“行么？手疼吗？”
她小心翼翼问，“你左撇子？”
“不，右撇子。”司机毫不见怪，似乎明白她担心的是什么，安慰道，“没事，我就这样开车。”
虽然他否认是左撇子，可他的左手灵活极了，操控方向盘的动作熟练、流利。而且，不论是左手、受伤的右手，还是两脚各踩油门和刹车，他全部的驾驶动作非常协调、流畅、精准、漂亮。越野车加速、减速、避让、抢道，既猛又稳且准，力度、尺度、时机，司机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令柳晓晨大为叹服。
但见公路边的树木“唰唰唰”向后闪，闪得飞快。再看车速表，表针已经越过了180公里/小时的刻度，正快速滑向200公里/小时。
“去哪儿？”司机一拨方向盘，将越野车从最里边的超车道跳到中间的快车道。前方坡道，一辆吭吃吭吃沉重的慢吞吞的大货车占住了超车道，好几辆欲从超车道超车汽车被挡在它后边，一时无法向前，只好遥遥跟在它后面。
司机见缝插针，瞧准车流空档从中间的快车道穿过，准备到前方的另一处空档超车。
去哪儿？柳晓晨叹道，“我也不知道。”
“那的士没走多远，应该能追上。”
“追的士？”柳晓晨迟疑了一下，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得追面包车，找到我哥哥。”
司机全神贯注盯着前方，并不看她，“我们会先追上出租车。你记下它车牌。面包车应该在出租车前面。”
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段公路全封闭，离前面的出口大约八公里。”
“明白了，”柳晓晨瞬间明白了司机的想法，附和道，“只管向前追，看看能不能追上面包车。追上了就好，追不上我们在最近的公路出口处拦住出租车，跟他要人。”
司机笑笑，“正确。”
柳晓晨立即掏出手机，调出拍录视频信号的功能键，摆好拍摄的姿势，伸长脖子向前方张望。
说话间，那辆黄色的士便出现在前方。
只见它跟在一辆大客车后面约30多米处，不紧不慢向前驶。
距黄色的士还有150米左右，司机一声令下，“快拍！”
柳晓晨立刻按下了手机拍摄键，摄录镜头对准黄色的士。
只一晃，越野车就把黄色的士扔在身后。
柳晓晨放下手机，扭头看看落在后面的黄色的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恨道，“这的士有问题。”
司机歪了歪脑袋，“很可疑。”
“对了，刚才说的面包车什么颜色？”司机把话题一转。
柳晓晨面色微变，“大客车服务员只说是一辆小面包车，没说颜色，”她懊恼道，“也没说车型，唉，都怪我。”
这时，前方车流中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落进他们的视线。
“是这辆？”司机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
柳晓晨的目光，透过眼镜亮晶晶盯着面包车看，摇摇头，“不是。”
“确定？”
“确定！”柳晓晨低低的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肯定。
司机盯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柳晓晨忽然向右前方一指，“那是出口？”
司机一看，倒抽口气，糟了！什么时候这儿新开了一个出口？
柳晓晨贴窗向外一看，忽然斩钉截铁般坚决道，“走出口！”
司机不语，左手却扳动方向盘，驾车向出口冲去。
出口是一个很常见的双盘旋立交桥引桥。越野车以25度左右的坡度向下旋转了90度，驶上了通向东北方的另一条公路。
“这条新路我没走过，”司机的语气有些犹豫。依他的经验和感觉，这条路的前方或许将反转回贵阳市区。那面包车若果窜到闹市区，车多、路多、楼多、人多，想找到它就好比大海捞针。
“看！”柳晓晨叫。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司机看见右前方200米处，靠路边的一丛灌木边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轮椅！”
司机嘴角紧抿，却飞快瞥一眼柳晓晨，目光流露出赞许。
还有不到100米，司机也已经看清楚，那团黑影子是一架轮椅，上坐一人，一块大大的黑毛毡从他的胸部一直罩到膝盖、脚踝，脸上扣着一个大大的口罩。远远看去，那姿势仿佛一位不良于行的残障人士正在路边歇息、看风景。可是，谁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辟的公路边，痴痴坐着呢？普通人不会，残障人士更不可能了。
司机暗暗吐了一口气，麻利地控车，减慢车速，稳稳地向路边滑去，离轮椅还有五六米，才停了车。
“纪衡！”
司机刚刹车，柳晓晨一把拉开车门，“呼”地跳了出去向前奔。
她冲到了轮椅前，额头上全是汗。
“你没事吧？”柳晓晨压低声叫，双手去扶纪衡。
纪衡不答，头半垂着，双眼紧闭。
柳晓晨双手捧起纪衡的脸，连声直叫，“纪衡，纪衡！”
纪衡昏过去了？
“扶他上车，去医院！”司机也下了车，赶了上来，弯腰左右端详轮椅上的纪衡。
“不，劳驾你送我们去机场，”柳晓晨向司机转过脸。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却流露出恳求，“我们有急事要赶回北京。”
“好吧，”司机的视线一触到她的目光，便将脸转开。她那双眼睛，漂亮得让人不能直视。
不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哥哥有没有受伤？万一抢救不及时，可就麻烦了。可这女孩子看上去主意很大，胸有成竹，不容商榷。司机沉默，用一只左手帮柳晓晨撕开绑在纪衡身上横七竖八的胶带。
这时，两人的注意力全放在轮椅上的纪衡身上，没看到他们身后的公路上忽然冒出辆摩托车，一瞬间便杀到了他们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柳晓晨“哎哟！”失声叫喊，她身上斜挎在背上的小提包不翼而飞。与此同时，随着抢包人那股飞快蛮横的力量突然扯拉，，柳晓晨跌倒在草地上。
飞车抢包！
司机拨腿就向前追。
“司机，回来！回来！别上当！”柳晓晨伏在草地上，冲着司机大喊。
别上当！
这三个字如重锤，敲打在司机的耳膜。
他回头看一眼柳晓晨，又扭头看一眼远去的摩托车，咬咬牙不甘心地刹住脚步。
一番惊吓，柳晓晨声音虚弱，却神志清楚，分寸不乱。她向司机苦笑道，“没事，包里都是些化妆品。”
“唉，我太大意了！”司机懊悔地用左手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人没事就好，”柳晓晨捋开额前的乱发，笑笑，站起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把他抬上车吧？”
柳晓晨本为女生，力气并不大，而司机原又伤了一只胳膊，要将身高1.78米、体重近70公斤的纪衡抬上车，并不容易。两人将轮椅推到越野车门旁，互相配合，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昏迷不醒的纪衡连抬带推地弄进车，让他上身躺在坐位上，双脚斜拖在车位底下。
柳晓晨长长喘了一口气，“好了。”
她揉揉既麻且痛的胳膊，又揉揉刚才跌在草地上磕得生痛的膝盖，“去机场吧，我怕迟到了。”
“你们真不到医院看看？”
“我没事，他，”柳晓晨指指纪衡，将原来一口一个的“哥哥”咽回了肚子去，改为“他”了。
“他应该没事，呼吸均匀，心跳正常，脉搏也好，身上没有伤口，看肤色也不像有内伤。可能过一会儿就好了，”柳晓晨瞧见司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只得比比划划，补充说明，“我猜，他们只是用麻醉剂喷了一下。否则在厕所里，这么多人竟然都没发现。你说对吧？”
这漂亮女孩，怎地如此料事如神？司机出神地想。
好吧，既然她料事如神，就按她的意思去办。司机冲柳晓晨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吧，去机场。”
于是，他们绕了好一大圈，重新回到了去机场的公路。
司机让柳晓晨给佳挂打了个电话，通知他说“大哥哥”已经找到，小舅正在送“大哥哥”和姐姐去机场，让他乖乖在加油站等小舅，不要乱跑。
“好啊！我边吃冰淇淋边等你呗，”手机里，佳佳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吃十个都没问题，只是别拉肚子，回头你老妈要打我呢！”司机亲昵地对着柳晓晨举到他嘴边的手机说。
“嘻嘻，小舅，我已经吃了十一个啦！”佳佳笑，“我妈力气小，打不过你的，小舅！”
柳晓晨和司机不约而同笑起来：
“哈哈！”
“呵呵！”
“佳佳真可爱，”柳晓晨夸。
“是可爱，亲朋好友都特别喜欢他，”司机咧嘴笑，脸上写着的全是的溺爱。
“你们，刚才，说，”一个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谁，可爱？”
“纪衡！”柳晓晨惊喜地叫道，“你醒了？！”
她侧过身，伸手将一瓶矿泉水递给纪衡，“喝点儿水？”
司机这才明白，为什么上车不久她就摸出了一瓶矿泉水在手里一直捧着，原来早有预备。他还纳闷，这漂亮女孩上小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被老师批评“爱搞小动作”呢。
现在，他也明白了，躺在后面的帅哥不可能是她的亲哥哥。亲哥哥有这样的么？明摆着一双情侣嘛。但是，说是情侣，又有些不太像。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道理来。司机微微红了脸，定了定心神，把全副的精神放在开车上。
纪衡一手撑着座位，晃晃悠悠地坐起来，一手接过矿泉水，小口小口的喝了几口。
“他们在厕所里向你喷麻药，是么？”柳晓晨侧了脸，与纪衡说话。
“是，我进了厕所，就有一人向我招手。他坐在轮椅上，在最里面的残障人士专用的门口……”
“你以为他行动不方便，过去帮他是吧？哼，等你把他一推进门，他就喷你一脸。”
纪衡吃惊，“哎哎晓晨，你怎么都知道？”
“我刚才在你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儿，这股味儿我在男厕所里也闻到了。”
“你进男厕所去找我？”纪衡继续吃惊。
司机也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从加油站开始直到现在，这发生在柳晓晨与纪衡身上的事故，他压根儿就糊里糊涂的，不知来龙去脉。
“一开始我也摸不着头脑，你怎么上个厕所老半天没出来。逮了个小男孩，就是佳佳，”柳晓晨转脸冲司机说，“佳佳带我进男厕所。”
司机点点头。
“你们男生上厕所，不像我们女生，都关着门……”
司机嘴角扯了一扯，暗暗一笑。
“是，没你们女生文雅，”纪衡表示同意。
“只有一间关着门，就是最后的那间残障人士专用间。”
“没错，”纪衡虚弱地笑笑，真心佩服柳晓晨的心思缜密，观察精细。
“我推门一看，里面乱糟糟的，地上还掉了一些碎纸片什么的，马桶盖却平平盖在马桶上，并没有竖起来。这说明……”
“说明刚才没有残障人士如厕，”纪衡抢过话头，补充道。
“可是马桶盖上厚厚的一层灰尘，却有一大半好像是刚刚用抹布擦过一样。我当时就觉奇怪，如果清洁工刚刚清理过这里，他会把全部的灰尘都擦干净，不会故意留下四分之一的面不擦，也不可能不把地上掉的东西扫干净。”
“嗯，继续，”听到这里，连纪衡也琢磨不到柳晓晨的思路了。
“没有人如厕，但可能有残障人士进来过，这是我后来的判断。所以我才追问佳佳，有没有见到残障人进厕所。然后呢，佳佳跟我说，他亲眼看到一人坐轮椅进去，出来时却有几个人推着他。我一想，不对啊，进去的时候陪同的人一个没有，出来了反倒有几位帮推着，这不露了马脚么？”
司机扭头深深盯了一眼柳晓晨，“美女，你搞刑侦的吧？”
“行针？”柳晓晨瞪眼反问，一头雾水，“我没带针啊。”
纪衡在后座轻笑，“他说的是刑事侦察，警察专业。”
“噢——！”柳晓晨也笑，一哂道，“我以为你说刺绣呢。我对女红不在行，化妆品倒比较在行。扯远了。”她摊摊手。
“没关系，你接着说，我想听呢，”纪衡仍轻笑，不以为意。
“后来么，这位司机，”柳晓晨侧身看一眼纪衡，指指司机，“他是佳佳的小舅，支招让我去查停车场的上大巴、中巴和卡车，我就硬着头皮去了。”
“嗯，然后呢？”
“真巧，有位大巴的服务员正好看到你，就是坐在轮椅上的，上了一辆面包车。她说平时不怎么看见残障人士出门，所以格外留意。”
“然后呢？”
“这位司机就开车带我去追面包车，我们刚走没多远，就……”柳晓晨侧转身，双手比比划划，绘声绘色地向后座的纪衡描述前因后果，正说得起劲，忽地一声巨吼在她耳边响起，“当心！”
一旁大吼的酷酷的司机，此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两眼喷火，脖子上青筋暴露，左手猛转方向盘，受伤的右手紧紧压着变速杆，上半身向后仰……
柳晓晨发现纪衡的面色苍白，失神地盯着正前方。她马上转过身来，惊得双手直抓脸上的眼镜，“啊——！”
一团长长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公路前面50米外横着翻滚而来……
没等柳晓晨看清楚那是什么，黑影已经呼啸着重重砸来！而他们，无处可躲！
纪衡眼一闭，头一歪，跌在坐位上。
在神智清晰的最后一刻，他隐隐约约听到柳晓晨的尖叫声，那么惊心动魄，那么的遥远微弱，又那么的刻骨铭心，“飞——啦！”
是“飞啦”，还是“飞啊”？晕晕乎乎的纪衡才生一丝疑惑，但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转瞬变为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