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京,北海公园。
周三,上午十点。
论到威尔逊家族的遗传基因,有三个最突出的特征,一是男生多,二是男生的个子普遍特别高,三是理科男占绝大多数。
从曾祖父、祖父、父亲到威尔逊四代,他家里的男生累计起来可以凑足一个加强连了,而女孩子很少,区区五人。各代男女的出生比率是3:1到5:1。威尔逊这一辈,同胞兄弟5个,全都在哈佛、剑桥、麻省理工学院、哥伦比亚等著名大学、研究所,从事医学、计算机、物理、化工等理工科行业的研究工作。可以说,他们稳定、保守地将上辈人传给他们的理工科基因,完美地继承并表达出来了。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他的一位堂弟本来学建筑结构工程,与朋友合伙开办了一家建筑公司。忽然间,堂弟迷上了园林艺术,扔下已有一定基础和规模的建筑公司,周游列国,去研究各国各民族的园林艺术去了。
“这是我们家100年来首次出现的艺术基因表型,”威尔逊笑咪咪,开玩笑地评价堂弟。
逢年过节,威尔逊就会收到堂弟从欧洲、亚洲甚至非洲寄来的照片、名信片。每当全家人欣赏之后,威尔逊太太仔细地把这些印有卢浮宫、白金汉宫、天鹅堡、空中花园、泰姬陵、颐和园风景的名信片扎成一束,收藏起来。
听说丈夫要到中国公干,威尔逊太太便翻出厚厚一扎的名信片,把与中国有关的统统抽出来,塞进威尔逊的行李厢里。
威尔逊太太又翻老相册。她举起一张泛黄的老式彩照,在灯下左端详右端详。
“达令,你看看,这是哪儿呢?”
“中国,北京,北海公园,琼岛。”威尔逊凑过来,念照片下面飞龙飞凤舞的题字。威尔逊家人的字迹,只有威尔逊家的人才认得出来。
照片上,一扇剔透木花窗雕花镂叶,一株老垂杨枝条袅娜,一泓宽敞的湖水波光涟涟,远处,一亭琉璃碧瓦飞檐古亭伫立水边。威尔逊的堂弟倚靠着花窗,笑得心花怒放。
“太美了!”
“是很美。”
现下,威尔逊就坐在北京北海公园琼岛北面临湖的长廊上,坐在他堂弟曾经拍照过的那个位置,手捧一杯咖啡啜饮,目光则透过镂雕花窗、穿过名信片中的那棵垂杨柳的枝条,眺望对面的五龙亭,心旷神怡。20多年后,当年的老垂杨如今腰粗枝密、糙皮如皱,愈发老态龙钟,但仍然生机盎然,嫩黄的新芽一簇簇绽放在枝头,随着4月天的春风在空中摇曳。
章亚闻在一旁细细翻看着威尔逊的那几张有些泛黄的老名信片,连声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景观跟20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啊!树更老了,人更多了,建筑翻新了,可是,这山,这水,还是原来的味道。”
威尔逊但笑不语,一脸陶醉。
章亚闻有了个主意,与威尔逊一说,威尔逊大赞。于是两人便定好时间,计划在两天之内,一一游览威尔逊堂弟当年游过的北京园林景点。至于他们原来安排的工作,可以把约谈的地点从宾馆转移到园林里的咖啡馆、茶室去,互不耽误,一举两得。
他们聊清代的园林,聊清皇室的建筑,聊中国各朝代的历史,也聊中国人的基因。
西施、昭君、貂蝉、杨贵妃的基因图谱是如何认定的?章亚闻是外行,对此非常疑惑。
“尽管闵征教授说得非常清楚了,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小心翼翼向威尔逊请教。“每个人的基因都是惟一的,一号女孩姚玉秀的基因图谱来自于她本人,你们有很多手段去确定。可是,5000年前,春秋战国西施的基因,又如何确定?”
“你的问题,与我的恰好一样。我到现在,对闵征教授的解释也不好置评,不肯定也不否定,暂且存疑。”威尔逊一摊手,说。
章亚闻又小心求教,“那王昭君和杨贵妃的基因图谱,现在可以确定么?”
“只要有一根头发,有一小片指甲,有一滴血,有一点骨胳或软组织,甚至人的一片皮屑,目前的技术就能够测定这个人的基因序列图谱。”
“问题是,我们不能确定,昭君故里出土的那只保存有几片指甲的罐子里,就是昭君的指甲,也许并不是她的?西安华清池,与杨贵妃的头发同时出土的,还有别的人的头发。我们并不知道哪根头发是谁的。”
“章先生,你说到点子上了。”威尔逊赞道。
他喝了一口咖啡,手指比比划划,详细地为章亚闻解说,“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吧。瞧,我们面前这棵柳树,我给它取名为柳树A。它所有的叶子里的细胞,都具有这棵柳树的DNA,基因的序列一模一样。”
章亚闻点点头,“是的。”
“我们先取这棵柳树的一片叶子,测它的DNA,以这份图谱为这棵柳树的DNA标准样本,我取名为图谱A。然后,地上有一片柳树的叶子,我给它取名为叶子B。它是不是柳树A的叶子呢?我们测叶子B的DNA,叫图谱B,与图谱A对比。如果完全相同,那么就可以认定叶子B是柳树A的,反之则不是柳树A的。”
章亚闻又点头,“是的。”
“这是第一种情况,比较简单。第二种情况,复杂一点。假如,我现在从柳树A折了一个枝子,我叫柳树A‘,把它带到纽约去种。若干年后,柳树A‘在纽约长大了,而柳树A因为种种原因,死了、失踪了、下落不明了,那我们如何鉴别叶子B是不是柳树A的的呢?”
章亚闻再点头,“把图谱B与图谱A‘对照。”
威尔逊作了个赞同的手势,“对,这是第二种方法。”
“还有第三种方法么?”
“有的。第三种方法完全脱离前面两种方法的思路。它直接分析DNA图谱,然后反推,这样的DNA序列会导致生物具有什么样的特点。这有点像刑事破案采用的嫌犯画像还原、考古采用的骨胳外貌复原。不同的是,DNA图谱的反推,是建立在海量图谱样本统计分析的基础上,其结果也不是简单的是、不是,而是几率。
例如,我只有图谱B,并不知道来源是一片叶子还是一根骨头,我根据图谱B倒推,它植物的几率多少,动物的几率多少。确定它是植物的DNA后,我再一项项的倒推,它乔木的几率是多少,灌木的几率是多少。说起来复杂,操作起来很省事,只要把图谱B输入计算机,与海量图谱样本库对照,很快我们就能弄清,它是柳树了。”
威尔逊说着,掏出一枚小巧的手机,手指头揿了机背上的一个小突点,再将手机的外壳向两边拉开,然后将里面薄薄的一层乳白色半透明的薄膜对折翻开,一个俨然10英寸大小的塑料膜液晶显示屏赫然出现在章亚闻的眼前。威尔逊把这个显示屏安置在桌子上,将一面朝向章亚闻,他却在反面一边观看一边操作。
章亚闻好奇地探探身子,伸了脖子一看,啊!难道这显示屏竟像苏州双面绣一样,正反面都可以观看?章亚闻惊奇不已,打量着这塑料膜显示屏,手指轻轻在上面抚摸。
这枚手机,事实上并不是普通的手机。它是迈克尔前不久赠给威尔逊的最新通信产品,同时还配备了第五实验室最先进的迷你型高精度基因测验仪,里面有第四代的人类基因测试芯片,以及编号为VI的人类基因数字虚拟图库。
威尔逊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小心地将它放在手机的玻璃屏幕上,再用特制的笔针点了点玻璃屏幕。没等章亚闻看清楚操作,一串串字母便出现在10英寸大的塑料膜显示屏,“嘀嘀嘀”响,不停地冒出来。威尔逊继续用笔针点,只见一组虚拟的三维人像出现在屏幕上。
“章先生,请看,这是我的头发,”威尔逊指指玻璃屏上的发丝,“这是根据我的头发初步分析基因之后,推导出的虚拟人像图,”他又指指塑料膜显示屏。
虚拟人像分为两类组图,一类是由纯线条构成的三维立体中空的抽象人像,显示了三维轮廓数据,包括身高、体型、骨胳,等等。另一类则是摸拟真人的三维图像,有皮肤、头发、五官等细节,甚至还配了衣服。
威尔逊拨了拨指头,放大、旋转真人图像。章亚闻从塑料膜显示屏上仔细一看,这不正是威尔逊先生么?!面部轮廓、眼睛眉目有七八成相似,头发的颜色完全相同。惟一的遗憾,便是摸拟人像的表情僵硬呆板,没有威尔逊先生红光满面的奕奕神采。
“如果我拥有世界上所有柳树的图谱,包括北京市、纽约市全部柳树的DNA图谱,只要几分钟,我就能知道图谱B代表的是哪棵柳树了。”
章亚闻摘下眼镜,掏出眼镜布擦了擦镜片,再戴上眼镜,“真不可思议,DNA技术这么神奇!可是,世界上所有柳树的DNA图谱,怎么采集呢?办得到么?”
“章先生,请相信我,GoogleEarthe办得到的,我们也办得到。科学家们正在为地球上的所有生物的基因测序,然后为每个物种制作基因芯片。以后的人们,在鉴定一种生物时很快就能确定它属于哪些物种,它的基因发生了哪些变异,它存在什么样的基因优势,它还有什么样的基因遗传特性,等等。”
章亚闻又摘下眼镜,用眼镜布擦了又擦。待心情平静些了,他才喃喃道,“真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
“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是利用第二种办法,将出土的头发基因、指甲基因图谱与杨贵妃、王昭君家族后代的基因图谱对比,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些后代的话。二是利用第三种办法,先把所有头发的基因图谱输入计算机与海量样本作对比,找出最有可能是杨贵妃的那份,再进一步分析、研究。”威尔逊胸有成竹。
“这样把握就更大些。”章亚闻连连点头。
“我认为,你们这次选美选出来的四位女孩子,就算不是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她们的基因图谱也非常有价值。”
章亚闻意外地“哦”了一声。他还以为总部派威尔逊来,只是为了确定古代四美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的基因。不曾想,威尔逊对当代活生生的四位小美女基因的兴趣,不亚于古代四美。
威尔逊兴致勃勃,刷刷刷打开一串网页,然后点开一个网页。这时,一幅古代法国贵族装扮的绅士图片出现在屏幕上。威尔逊指指图片,说,“章先生,你听说过生于18世纪的法国古生物学家乔治·居维叶么?那个时代,他与另一些古生物专家可以从一颗牙齿化石,推断出它的种属,生活在三迭纪、白垩纪或是侏罗纪,是不是食肉动物,是不是爬行动物,体形有多庞大,甚至它的性情如何,而不需借助任何科技工具。”
“这我听说过,我也相信确实有人拥有这份非凡的天赋。”盯着屏幕上披着一头羊毛状白卷发、半侧身斜视着画面外的法国帅哥居维叶,章亚闻回答道。
“我们研究基因,有时候对照一段DNA片段,就知道这人有什么遗传疾病,他的寿命大概有多长,他的智力、性格、行为的概貌。这种能力,不是无中生有的瞎编乱造,而是建立在对人类基因组的充分了解以及丰富的实验观察经验之上。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能力看似神秘。其实只要经过一定的学习,大部分人也能具有这样的能力。有的人生而知之,有的人生而后知,前者称为天赋,后者需要学习。”威尔逊说。
章亚闻又“哦”了一声。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还挺像中国人常说的看相。
看相这东西,虽然被批评为迷信,但还是有不少人相信。
威尔逊又点开几个网页,好几本英文版图书封面出现在屏幕上。为了照顾章亚闻的阅读习惯,他还体贴地把中文版调出来,“瞧,这些是著名的关于基因的著作,里德利的《基因组:人种自传23章》,《基因猎手:神经心理学家南茜·韦克斯勒》,《基因I》到《基因VVII》”,威尔逊笑咪咪地说,“章先生,如果想在短期内了解关于基因学的普通常识,这些书能为你提供一部分捷径,以及良好的观察视野。”
“谢谢!谢谢!”章亚闻连连感谢,“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了解到的基因知识,比过去四十年都多!”
“这里还有一些比较有名的基因科普和基因专业网站,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有空的时候不妨浏览浏览,开开眼界,”威尔逊热心地点开他收藏夹里收藏的网站,一一推荐给章亚闻,“回头我让纪衡把这些网站的网址拷贝一份,发到你的邮箱里去。”
“太感谢了!”章亚闻发自内心地感谢威尔逊。经过威尔逊一个上午的解说,章亚闻对基因技术大感兴趣,想不到基因技术这么有趣,而且,章亚闻直觉地感到,基因技术将极大地改变人类和地球的生态进化过程。
“哦?章先生,”正在对面同时浏览网页的威尔逊将一个网页推到显示屏上,“请你看看这条新闻,”威尔逊将网页调到中文版,只见网页上部一行中文黑体三号字标题,赫然写着:“《蒙娜丽莎》原型骨骸发现”。
蒙娜丽莎?不就是那位达芬奇笔下的古典美女吗?章亚闻好奇地仔细阅读这条消息:
“据悉,当地时间2012年7月17日,意大利佛罗伦萨,意大利考古工作人员在对圣乌尔苏拉女修道院中的水泥地板下面,发现了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人物原型丽莎·吉尔康达的遗骨……”
威尔逊则心里沉吟。遗骨,遗骨,这么说,迈克尔的“欧洲计划”稳操胜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