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长江大海,我时常想起小河。
长江是神奇的,大海是广漠的,而小河却是渺小的。这种所谓渺小,自然也是当我长大、并且认识了长江、大海以后得到的感受。其实,在儿时,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汪洋大海,家门前的那一条小河也算宽阔,还多少带些神秘的--母亲不让我到河边去玩,说水能淹死人。可是,为什么鸭子能浮在水上呢?为什么鱼儿能自由自在地在河里生活呢?就连河边芦苇丛中的青蛙也不时跳到水中,仿佛小河也是它们的家……
春天,桃花落在水中的时候,连流水也带着香--夏天,太阳晒得地皮发烫时,河边却冒着凉气……
秋天,野菊花黄的时候,河里的蟹又肥又大……
冬天,芦花变白的时候,我们就盼着快结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小河是一条奇异的带子,牵着我的心,牵着我的梦……
我的故乡有各种各样的小河,名称也是各个不一的。
大一点的叫“横河”,通向“横河”的叫“竖河”。还有围着宅子的叫“宅沟”,一段一段用毛竹水管连接起来的叫“泯沟”等等。所有的河边沟旁都种着海岛上最常见的柳树,有水面的地方都养殖着各种淡水鱼。沟头与河滩地上,则往往培育着成片的芦苇与柳条--都是经济价值很高的农副产品。因此,这小河就成了我们儿时的天堂--树上可以掏喜鹤窝,芦苇丛中可以摘芦叶,柳条可以当作鞭子用来打架……而且,不管母亲怎么警告,一天,我终于和小伙伴们揪着芦苇钻进了水中,并且很快学会了“狗爬式”游泳。七八双脚在水里不停地上下乱打,把个小河闹得浪涌波叠,好不热烈!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河里那么多种类的鱼。有一种白鱼是最沉不住气、最爱凑热闹的,一听见动静,便四下里跳,并且每每落到芦苇之间,夹住了头或尾巴,动弹不得,任你去抓。这是我最早学会的抓鱼的方法,也是最省事的一种方法。后来又学会了在沟边的小洞里捉螃蟹,在污泥中摸鲫鱼和黑鱼,至于个儿比较大的“草青鱼”,就得用竹竿吊起的网来捉……
多么丰富,多么鲜美的小河!小河两岸是农村的风景区。
树和芦苇且不说,绿茵茵的野草也大多长在河边。野草中还有不少野花--金黄的菊花,像喇叭似的牵牛花,还有蒲公英,还有荠菜花,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到了春夏之交,河边的蚕豆花也是很有意思的,这种花埋在绿叶之中,很小,不易发觉,仿佛是黑里带点白,但结出的蚕豆荚却是成群结队的。
至于青豆花,则是白色的两小片,点缀在嫩绿之中,格外清秀。
孩提时代,吸引力更大的是草而不是花。因为每天放学回家,我们都得割羊草,割满一个大篮子正好够一只羊吃一天。小河边上到处有草,割起来是并不费力的。草越嫩,羊长得越肥。从小我们就知道羊是吃百草的,只要是新鲜的草,有绿色,它们就津津有味地吃,到了冬天没有青草还吃黄豆萁。有时,放学回来早,我们就干脆把羊赶到河边,每到这个时候,小羊儿总是格外高兴,跑得比人还快!谁不希望天地更广阔些呢?连洋也是的。
在春耕生产的日子里,在灌溉秧苗的日子里,小河是最最忙碌的。
先前,农民在水车上踩着,水车里的一个个叶子板把水卷到了田里。这是涓涓滴滴的水,流着、流着,秧苗变青了,土地变肥了……现在,是电灌站排水。村头的机器一转,小河的水就源源不断地汇合在渠道中,流到田块里。在这样的渠道里小孩可以游泳,大人可以洗澡。夏天用水最多,渠道里总是川流不息地淌着清冽冽的水。海岛的夏天到处瓜果飘香,一路走,一路上可以随便摘一根音黄瓜,采一个甜菜瓜,在渠道里一洗,便可以大口大口地吃,既能充饥,也能解暑的。
地里用水最多的时候,小河的水就往往不很丰满。倘若碰上大旱,还会沟底朝天一当然就不太美了!这却使我想起:小河,是母亲河。它宁可让自己干瘦,也要使庄稼长得结实。它的美丽,还在灌溉之后一那秧苗的绿色,那菜花的金黄……
我们的很多母亲不也是这样的吗?在她们做姑娘时,原也是很丰满而动人的。当她们把子女养大,自己便也干瘦了。专想打扮自己的母亲不会是个好母亲。
小河,你真像我的母亲!小河的流程是很长、很长的。千万条小河连接起来时,它的一头便通着长江,它的另一头便接着大海。
长江那么浩大,却无法直接灌溉土地,离开了很多很多的小河,故乡不是被水淹,就是遭旱灾。
小河离不开长江,长江离不开小河。可是,人们为什么往往赞美长江而忘掉小河呢?这使我想起:假如离开了小河,长江的伟大将不知逊色多少--它可以让船只通行,也可以供人游览,却无法去灌溉千万亩良田!有谁愿意饿着肚皮去游览长江呢?
其实,小河与长江是完整的一体。就像泥土托起高山一样,也就像一棵大树须得有千万个根须在地下分布着一样。
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过了头……在小河边长大的人听了,是格外亲切的。
有一个诗人把自己称为“小川”--川与河的意思当然不尽相同,但,大概都是指不算大的水流吧?这是十分富有诗意和思想的名字--小川或小河是更多地与泥土、庄稼在一起的。而且,总归是百川归海!把自己当作小河或小川的入,是最爱长江大海的!有人说:小河太浅了!清澈见底难道不是一种美德吗?
它从不遮盖一切--有多少鱼虾,有多少树木,有多少花果……它总是无私地献出一切--凡是农民需要的,从来都是慷慨赠予,并不索取丝毫代价……
深奥的大海自然是资源无穷,为人类贡献着无限的力量。但,正因为深奥,暗礁也就更多,风浪也就更大。而海市蜃楼却毕竟是骗人的。
小河里没有任何的幻景。春天,河边的鹁鸪催着播种,秋天,10月的金风催着收割。年年如此,有的是农民的辛勤、农民的汗水、农民的收获,自然也有农民的欢笑及担忧。
当收割完毕,隆冬已到,连小鸟也要换一身厚厚的羽毛时,小河里却连一滴水也没有,敞开着胸怀。
每在这个时候,农民便从沟底把一块一块黑黑的“生泥”一极好的有机肥料挖出,放在沟边,待冰冻后再挑到小麦地里。有这种生泥的田块,收成是一定会髙的。这是一年之中小河的最后一点贡献,而到来年春天,又是滔滔的一河春水!只要无私,何惧小?
我故乡的小河就连一个动听的名字都没有,可谓无名无姓了。
然而,它有源头,它有活水,它有青草,它有野花,它有一面面生气勃勃的风帆。在海岛的纵横中,它们就像是一根根血管,给泥土以养分,给故乡以生命。
小河边的乡村姑娘是很美丽的,朴素的衣装,动人的眼睛,就连海风也吹不黑她们的皮肤。而春夏的夜晚,在河畔也一样能看到一对对恋人。乡村的夜晚多么广阔而寂静,只有河里的星星才调皮地对着他们眨眼睛……
夜晚的最后一阵桨声是从小河里传来的……
早展的第一声鸟叫是从小河边飞出的……
白天有劳动者的歌唱夜晚是宁静甜蜜的梦……
怪不得在我离开故乡后,在我见到了很多园林中的人工湖,知道了很多如映山湖、碧玉泉、晴翠泊等美好的名字后,却依旧在做着故乡小河的梦。
梦中的小河是从心上流过的。
流在心上的小河是永不消逝的。
1980年1月于素明岛上西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