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片，似乎能神散意闲地散步，绕着一座房子，转着圈，脚下的草伏倒了，又弹起身来。草叶是绿绿的挂着釉，刚被年前的野火烧过。草根是白的，宛硬冷霜。后来黑了。在野火的腾挪中，一只灰兔，三只灰兔，它们在大地的一角奔窜，曙红的眼睛，仿佛画卷上的朝霞。
在朝霞之下，一个人担水回来了。两只水桶里分别装着河流的嘴唇，与歌唱。他种了一院子的花，--其实是他妹妹种的：篱笆边是蔷薇和玫瑰，薰风徐来，蔷薇似套曲，玫瑰如小令。蜀葵粗大，金黄的怀抱拥着笨头笨脑的蜜蜂。芙蓉花跳出了深深的叶影，把粉粉的脸朝向打开的窗户，轻轻地问了声“你好吗”，之后，就不说话了。皂荚树上凌霄攀援，凌霄是有妖冶之气的，在它盛放之际，如果有一只黑猫卧于其下，就多了份鲜鲜的神秘。紫荆携带着琐碎的标点：这是一篇繁复的散文。不是吗？芍药列队而来，像捧着锦盒。锦盒里装着季节、书简和传奇。
屏风后面，她读着信，--屏风上画着芍药花：白色的楼台一层一层地升向高处，虚无在雾气，或者月色里了。
大朵的芍药。坛坛罐罐。
九曲屏风，迥肠荡气，若能听见屏风之声，这声也绕梁三日。是泥金的。她听见了脚步声：
青花瓷片从灰土与红尘中跃起。
一块青花瓷片，似乎能散步，转着圈，绕着一座房子--他洗完了澡，大大地躺在竹榻上，身体干净，心灵里才会写出自在，大大地，像摩崖石刻。爬山涉水，青春时代已到晚期，就抓得更紧。如她种花、他读旧书。花开在今日，也是夙愿。昔日的情种或善根罢。能从旧书里翻读出新意，多了份欢喜之际，也多了份苍凉了。苍凉呵，不说心境苍凉，只道天凉好个秋，古人今人，一个样子。只是古人占了个先，把话先说掉了。还有什么话说？他想。无话的时候读书，有话的年月喝酒。酒瓶已空，喝一盏冷茶，倒也压火。冷冷的世态，把我们的火气，都压掉了。他拿过一本书，鬼魅时代，人的想象也怪，读了几行，就往肚皮上一盖，呼呼大睡了，--而青花瓷片，还转着圈，绕着一座房子。
伏倒的草叶，又弹起身夹。野火在天上烧过，烧出朝霞，与祭红。
祭红太华贵了，青花朴素。一块青花瓷片，绕房散步：这座房本是空的，洗完澡，他大大地躺在竹榻上，已是百年前炎热的夏天，千年前炎热的夏天，--孔子纳凉，在沧浪之水里洗脚。庄子抗不过午后燠热的瞌睡，梦见蝴蝶了。这是一只蓝色的蝴蝶，仿佛雷声前的球状闪电。雨隆隆而至：灶上的蒸笼，白汽呼呼。还没等包子熟，老子索性骑上青牛，出关避暑去了。房子空关着，心灵里不见一个人，无挂无碍，像一块青花瓷片，那么光溜。光溜地散着步。
它绕着房子散步，渐渐地，房子消失了，--在空地上，散步出一只青花瓷瓶的形状。腹圆圆的，颈长长的。长颈为了眺望，眺望地平线上出现，另外的青花瓷片……归来，它们手拉手，抱缺、补残、搭出一座青花房子……。
一男一女一架书。
而地平线上，只有那挑水者的影子。他还挑着水，尽管妹妹已远嫁他乡，尽管一院子的花，早已凋零。
一块青花瓷片，在口袋里。城外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