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饿死的一个孩子。人饿死之际抽搐着，会缩小，像一张纸揉皱了。巷口，巷口照例有一根电线杆。六十年代的电线杆是木质的。一根原木。夜晚，一盏路灯苦茶般泡出热气，照着冷冷清清的石子路。冬天的电线杆周围偶尔有雪花飞舞；夏夜的电线杆周围常常有蛾子环绕--飞舞环绕着电线杆顶头的路灯，灯光是一盏苦茶的颜色。灯光也有一盏苦茶的味道。
六十年代的人们，是没有夜生活的。即使精力充沛的青年，听完广播，也上床睡了。广播在20：30分结束--地方台转播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后，就迅速结束。客堂顿时暗了下来。
但我在六十年代，却有过几次夜生活。因为六十年代也并不是没有夜生活的。那时一有“最高指示”，即使深更半夜，单位里也要组织游行。敲锣打鼓呼口号，迎接“最高指示”指示到底--底层。而那时的“最高指示”，常常是在深更半夜传达。那时的人消息灵通，未卜先知。有一次，正吃着晚饭，姑母单位里的一个人来了，说，今晚要晚点睡，估计有“最高指示”。晚饭后，我就洗脚上床了。姑母在客堂里转来转去，叔叔在一边很羡慕地看着，他还没有工作，所以也就轮不上迎接。听完“新闻联播”，叔叔也睡了。大概已近22：00，我被姑母摇醒，姑母说，走，我们去吃馄饨。
姑母等“最高指示”等饿了，也等烦了。我们住在市中心，市中心有个广场，也是市里唯一的广场，游行队伍从四面涌来，到广场上集合，宣誓、庆祝、“拥护”、“打倒”一番之后，风流云散。所以姑母既是带我去吃馄饨，也是想去广场上看看动静。祖母说都这么晚了，馄饨店早打烊了。姑母说：
“今晚等最高指示，馄饨店也要游行，不会打烊的。”
那时候一说馄饨店，大家都知道是市中心的那家。因为那时候市里只有这一家馄饨店，它是饮食行业的龙头老大，所以游行是断断少不了它的。馄饨店里果然灯火通明，我才吃了几只，就见店里有些骚动起来，姑母说：
“快吃快吃，‘最高指示’要来了。”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人，戴着白帽，穿着白衣，有人喊他主任，他大概是馄饨店的主任，在门口急喊：
“打烊打烊打烊，‘最高指示’来了！”
我还没吃完馄饨--一碗馄饨十只，还剩六只呢，或许还剩七只呢，我记不清了--就被姑母攥紧手臂，拖拉着朝广场跑去。
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高音喇叭，明灯，标语，旗帜。姑母终于找到自己的队伍。一个人走来，给她一面旗，纸做的，纸做的小彩旗。他看看我，也塞了一面旗给我。姑母的小彩旗是红的，我的小彩旗是黄的。或许是绿的，我记不清了。
迎接“最高指示”结束，那一个人又来了，发给姑母一块“杏仁酥”。那一个人看看我，我以为也要发一块“杏仁酥”给我，但他掉头走了。
都是如此，夜里迎接“最高指示”，结束时都要发点糕饼。那时候不作兴面包。姑母深更半夜被“最高指示”指示后，第二天吃早饭我一般能吃到“杏仁酥”、“袜底酥”、“枣泥麻饼”。枣泥麻饼属于奢侈性食物，要迎接“最高指示”之际正恰逢领袖生辰之时，才吃得到。
“袜底酥”，仅仅是样子像布袜的底，决没有布袜或穿过的布袜的味道，你们尽可放心食用，我向毛主席保证。
“向毛主席保证”，是那时候的一句口头语。
小辩子拿过我的玻璃球，被他一打，打到阴沟里去了。我要他赔。
小辩子说：
“向毛主席保证，我明天赔你。”
他见我一脸的不相信，就撩起左袖管，用右手在左手臂上砍了三下，小辩子说：
“‘哒哒哒’骗你，我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保证，明天赔你一只玻璃球。”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在我们所见的画片上所听的广播中，都排在毛主席前面，我们就觉得他们比毛主席还大。在“向毛主席保证”前加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也就是加强了保证的信用。而撩起左袖管，用右手在左手臂上砍三下，边砍边说“‘哒哒哒’骗你”，也是六十年代的时尚，与“向毛主席保证”这一句口头语一样，一直流行到七十年代末--在我们成长的岁月，在我们童年的时候，在我们成长的岁月。
看枪毙人，那是我童年的另一个经典--经典故事，留作下回回忆吧。
我生于1963年，几个比我年长三四岁的朋友，事后回忆起六十年代，别看就年长我两三岁，他们的经过就是比我多。一个朋友说，那时候对他而言，是个节日。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教较严，他一直是低声下气的，不料时候一到，到该他扬眉吐气了。他去图书馆烧书，他到老师家抄家，他把右派家养的母鸡抓来，在肛门里塞了只鞭炮，然后抽了支烟，一点，“嘭！”
我想不到这个动不动就引经据典间或说上几句洋文的副教授--坐在我对面，曾有过这样的童年生活。
人人都有一份--生于六十年代的人债台高筑。
六十年代，我生活的城市是江苏省苏州市。
六十年代，我居住的小巷是调丰巷。
六十年代，市中心的广场是东方红广场，但市民叫惯了察院场。
六十年代，市中心广场附近的馄饨店招牌是井冈山馄饨店，但市民叫惯了绿杨馄饨店。
2001年，我离开江苏省苏州市已近四年。
2001年，我居住的小巷调丰巷早在七八年前拆掉。
2001年，市中心的广场在十几年前已被建成商业区，并恢复旧名察院场。
2001年，察院场附近的井冈山馄饨店招牌恢复旧名绿杨馄饨店，已有二十余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