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认识上海吗?
盛志勇在1948年岁尾的最后一天回到了上海。
此时,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的上空被战争的烟云笼罩着。矗立在外滩的海关大楼顶端的报时钟依旧每隔半个时辰就隆隆响起,缓慢而沉重的节奏已经延续了半个多世纪……斯时斯地,国民党部队已在城里城外构筑了号称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线”工事,蒋介石下令要死死守住这座“万国之都”。
一场血战迫在眉睫。
改写中国之命运的最后一幕注定要在上海拉开!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海外归来的学子喃喃地像是自语,沿着外滩疾步向杨树浦走去。街道墙壁上贴满了一纸纸戒严令,各条交通要道构筑了明碉暗堡。到处军警森严,巡逻兵荷枪实弹……有人称此时的上海已成为一个一触即爆的“火药桶”,你此时回来不是往火药桶里钻吗?
但这里毕竟有我的家,有我的亲人。他说。
生于斯时,立于斯土,不论是名噪一时的形形过客,还路街弄堂里的芸芸众生,都会带有这个大都市熏陶过的某种情愫、品格与观念,并与它建立了一种无形的割不断的精神联系,尽管它历尽沧桑,心灵里深烙着劫难与耻辱。所有居住在这座大都市里的人,都是儿女与孩孙。
“你不该这个时候回来……”父亲说。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母亲说。
妻子什么也没说,放出两个孩子跑过来叫爸。
行囊甫定,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中山医院的情况。并要马上去医院向沈克非教授报到。
父母慌忙拦住说:“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家呆着,那些兵到处在抓人。”
盛志勇说:“我又不是赤党分子,他们抓我干什么?我只是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医生。”
父亲说:“恐怕正因为你是医生,他们更会抓你。”
“为什么?”
“需要你。”
妻子张韵秀开口说话了:“你刚回来,不晓得情况。二老说的对,你还是在家躲着吧,最好不要让医院的人知道你已经回来。”
接下来他才得知,汤恩们的部队几次要在中山医院屋顶架设机枪阵地,均被院长沈克非以医院是救护重地而严词拒绝了。国民党特务来医院点名抓人,也被沈克非拒之门外。国民党中统局头目雷震受主子旨意,两次来医院动员沈克非和他手医的知名眹生去台湾,沈克非都以救治伤兵为由婉言谢绝。眼下,沈克非已把一些上了“赴台”名单的医生以各种借口和理由隐蔽起来。而医院四周皆有重兵驻扎……
听到这些,盛志勇暗自倒抽了一口凉气:幸亏未出面,外人不知道他回来。
不然,他的人生,他的事业,他的历史……该是怎样的一番境遇?
你认识上海吗?
那些个日子的早晨或是黄昏,这位归国的青年医生,钻进自家那间阁楼里推窗而望。苦苦地等盼,苦苦地觅思,冷眼注视这座战云密布的城市该发生怎样的嬗变…
有人说,伦敦是英国人的钱包,华盛顿是美国人的黄金大道,莫斯科是俄罗斯的教堂之城……那么,上海呢,上海是中国的什么?
这座东方大都市,是以让100个思想家描绘出100种神话。
一条浑黄的江水在这里注入太平洋,宛若是在历史的母腹上拉开的一条刀口,大上海就是从那刀口血泊里跳出来的私生子。
它是一朵妖艳凄美的罂粟花,散发着古希腊城堡于东方土壤里崛起的浓烈气味,在清帝国腐烂的躯体上,受大洋彼岸细雨的浇灌见风就长--那些享有治外法权的外国租界、港日以及他们的军舰商船与穿梭不停的黄包车组成了五花八门的景象:官僚资本,外国买办,地下鸦片烟馆,白俄侨民娼妓,青洪帮,军火商,走私贩,乞丐,童工,贫民窟……这一切是以窥见殖民地最繁华也最龌龊的特色。高楼大厦之上,是腰缠万贯的金融巨子;阴沟歧巷之中,是地痞流氓的栖身之地;这些见得人的和见不得人的,冠冕堂皇和下三烂的,“正人君子”和魑魅魍魉,统统都麇集在一起,盘结在一起,纠缠在一起,表面目是十里洋场、黄金宝地,而骨子里却是污泥浊水,污秽腐烂已极!
它是冒险家的乐园,任凭各色强手掠夺财富而不惧金圆巨兽噬人的血口。
它是狐魅肉感的女人,不管是政客还是骚客都会在这里找到情爱或是兽欲,即使流浪汉来到这里也会断绝乡愁不愿走开。
它是中国社会的一张脸,那脸被灼伤、冻伤或刺伤的疮疤上流淌着脓血,医舞着苍蝇。
它是广告,它是牌,它是咽喉与气管,它是潘多拉魔盒释放无数罪恶、阴谋、梦想与希望……它是中国政治的旋涡、舞台、产床和摇篮,军阀、财团、四大家族、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乃至最臭名昭着的汪伪政府都诞生于此……它是中国近现代以来上演的一台大戏,演出整个东方大陆板块命运沉浮与世界的联系……
在这个昏晓交割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这位热血方刚的年轻医生,度过几个最难挨的苦闷长夜之后,用一颗虔诚之心守望着上海的黎明,迎接它投入凤凰涅盘的再生!
你认识上海吗?
如今已年逾八旬的盛志勇老人,在追思青年时代的经历时,依然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诘问。像是问他人,像是问自己。
他说他出生在上海,在上海长大,直到今天,他还没有真正走近它,认识它,读懂它。
2001年元月,他去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住在东湖宾馆。爬上宾馆最高层眺望,他一眼就望见了自己的家,那噇经受了半个世纪风雨的二层楼房。他对陪同前来的杜淑芬说:“你看你看,那就是我家,我小女儿沛伦就是在这个家出生的。说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可今天站在你眼前的已不是当年回国的青年了,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
他说,你能一眼认出你那个半世纪前的家,可是,你能认识你这个家所在的这个城市吗?
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
上海是以印证一个近现代的中国,它无疑是近现代中国一部最大的教科书。在上一个世纪内,中华民族遭受多少次灾难,它就遭受多少次灾难。思想的新芽,在封建累石与列强的马蹄刀光下,极其艰难地生长。想想看,四一二的血雨浸泡过它,日寇淞沪战役的炮火轰炸过它,民国币制改革的浊浪淹没过它,“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摧残过它,还有30年与世隔绝的封闭窒息过它,一连串的打击与厄运使它遍体伤痕……然而,当改革开放给它注入新的活力,重新焕发出东方明珠的神韵与风采时,它完成了百年中国古老文明生长能力的宏伟论证--因为它获得了新的思想。
精神的太阳升起来了!
2.不为良相,宁为良医
盛志勇回国后的第二天,还是悄悄地去了中山医院。
无论如何,他要见到沈克非、黄家驷以及他的那些同事们。令他吃惊,也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的是,曾任国民党中央卫生署副署长的沈克非,怎么会被拘留查办呢?
血色黄昏里,整个城市都被西坠的余晖涂抹成炉炭般的色彩,而空气却冰冷如铁,黄浦江低徊的海鸥声声呜咽,如泣如诉……他踽踽而行,没有人知道他是病人还是医生,走进医院大门,穿过门诊室长长的走廊,径直向他熟悉的外科走去。
他先见到的是黄家驷。
相互端详,紧紧握手拥抱。
“你已经看到了,眼下的上海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国民党气数已尽,而共产党得民心,得天下,这很快将被历史证明。”黄家驷告诉他,医院和红十字会已组织了护校护院队,严防国民党别动队和特务分子搞破坏,决不让他们以各种理由和借口拉走一台器械,抓走一个医生。
“沈教授呢?他现在怎么样?”盛志勇急切地问。
“他总算逃过一劫。”黄家驷说他正在给一位危重病人动手术,已经进行三个多小时了。
盛志勇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和黄家驷倾心交谈,等着沈克非走下手术台。
是年8月,国民党面对内战节节失利、财政日益崩溃、政局摇摇欲坠的颓势,蒋介石在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帮助策划下,搞出了一个“币制、税制改革”和“限制物价政策”的紧急处置方案,大量发行金圆券来弥补财政赤字--而此时国民党政府的财政赤字已高达100万亿法币。这是怎样的一个天文数字!
首先从上海“开刀”。法币大幅度贬值,物价飞涨,而号召老百姓兑换的“金圆券”不过几日也成了大把大把的废纸。大批的财资被国民党搜刮囤积运往台湾,城市生活用品奇缺,广大的上海市民陷于饥荒、困苦和恐怖之中。当时,中山医院已无法依照正常的收费标准继续维持医院的巨额开销,况且医治的国民党部队伤病员收到的只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或一张白条。医院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医院关门,停止门诊;要么追收欠款,提高收费标准,继续开院。
作为医院院长的沈克非毅然做出第二种选择,并向国民政府财政大臣宋子文义愤陈情,索要欠款。孰知国民党中统局和稽查大队以“哄抬物价”、“动摇军心”等罪名,将沈克非拘留查办。
其实,这是国民党特务组织为要挟沈克非去台湾施展的伎俩: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院长被拘留,中山医院和上海医学界一片大哗!人们都为这位正直宽厚、博学技湛的外科专家身陷囹圄而义愤填膺。
沈克非的夫人陈翠贞为营救丈夫四处奔波,仍不见放人,万分焦虑。此时沈克非已失去自由,处境险恶,若不及时营救,怕是凶多吉少……
陈翠贞想到了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出面才能解救沈克非于危难。这个人就是宋庆龄。
此时,宋庆龄就居住在上海。
陈翠贞向这位可亲可敬的国母道明情由,恳请她出面干预。
几天后,沈克非就被放了出来。不知是否从这时起,沈克非就成了宋庆龄先生的朋友兼“医学顾问”。
也就在沈克非被拘留的前些天,有一个机会,他是应该考虑的:世界卫生组织总部以高薪聘请他出任世界卫生组织驻美洲的官员。但是,被他谢绝了。他回答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愿意去给外国人做事。有人不解,为他失去这样一个好机会感到惋惜:给个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当,总比被他们挟持到台湾好上千倍万倍。但他说现在和抗目战争时不一样了,我虽然不了解共产党,但他们也是中国人,再不好也不会比国民党更腐败。
他对民党的腐朽统治早已深恶痛绝:社会动荡不定,战乱纷繁,民众生灵涂炭;而官场上尔虞我诈,结党营私,到处是犹大的化身。野心家的狡诈僭妄,权贵们的骄奢淫逸,投机者的钻营势利……一如潘多拉宝盒里释放出来的恶魔,把中华民国的这个社会变成了污秽不堪的“大杂烩”!
不为良相,宁为良医--这就是他选择医学为终生职业的立世诺言。
当年,英国女皇加冕,中国派孔祥熙前去参加庆典。孔祥熙指定要他当随行保健医生,把委任状和勋章都送到他家去了。他说,我是外科医生,怎么能去当保健医生呢?他硬是推辞了……
掌灯时分,教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老师……”
“志勇……”
二人紧紧拥抱,热泪盈眶。
一年多未见,盛志勇发现老师的头发稀疏花白了许多,但仍然梳理得一丝不乱,脸膛略露些许倦容,通然是几个小寸紧张的手术刚刚结束,就像战士走下战场。
“你回来就好,就好啊!不管时局如何变幻,我们决计在上海把医院办下去。”沈克非依然是那般达观地描绘他心中的蓝图和构想。“我们不仅有普通外科,还要创办新兴的胸外科、泌尿外科和全国第一家神经外科。”
“太好了,太好了……”盛志勇内心的激动被老师那种奔放的创造激情撞出火花。他深知,这决非不合实务的空谈,也不是天方夜谭的神话。解放军已经在“三大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国共和谈在即,不论是打是和,天下归心,共产党一举定乾坤已成定局。在一个崭新的社会制度的土壤里,只要有阳光雨露,辛勤耕耘,就能收获喜悦的果实。
然而,不知为何,他蓦然看到沈克非的脸上泛出一丝忧云,且低声沉吟我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鲁迅先生写的一篇名叫《这个与那个》的文章,文章中说,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此话说得真可谓一针见血!
盛志勇最能体恤潜藏在老师心灵深处的真切意蕴:他虽对腐败的政治产生厌恶情绪,但在他身上,深厚的民族情愫与西方科学融合冶炼出的尊严感,便焕发着强烈的爱国精神。他那不因循苟且、优游驯良的个性,便与这个黑暗世界充满血性冲突。相信同仇敌忾的号角吹响,一曲曲英雄壮歌、浩歌、悲歌乃至挽歌都一样惊天地泣鬼神!
血性,是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高的活力,一旦凝聚到极点,就会爆发出剧烈的裂变!不是吗?眼下大上海的上空,太阳是红的,月亮是红的。黄浦江、苏州河的水也都似血一样的热,血一样的浓,血一样的红。
沈克非叮嘱盛志勇:“眼下,医院这边有我挡着呢,你暂不要来上班,可以先在你父亲那里干着,等事态一有好转,你就过来,还有你夫人张韵秀,也可以到陈翠贞的儿科目班。”
盛志勇领会地点点头,关切地说您可要多保重身体啊!中山医院不能没有您。
沈克非说:“不为良相,宁为良医。只要战争没有把地球毁灭,我们做医生的就不会失业。”
盛志勇再一次被他的人格的尊贵所感动,这种从医立身的诺言竟与父亲的理念同曲同源!同时他也强烈地感受到童年怀有的悬壶济世之念:救死扶伤,唤良知而无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
暮色四合,二人互道珍重,那个为之亢奋的蓝图与梦想在夜幕中变得清晰起来。各自胸膛里充满信心,迎接大上海的黎明……
3.外科,常萌生于大战之际
那个早晨,街巷里的硝烟尚未散尽,盛志勇同妻子一起汇入鼎沸的人群里迎接解放军。从那挥动的小旗也能感受震撼,灿烂的脚步声已经响彻这座号称“万国之都”的东方大都会。
1949年,改变中国人命运的1949年啊!你姗姗来迟,又匆匆而至……
此时的中山医院已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军管会接管。沈克非仍担任中山医院院长兼外科主任。
时任第三野战军暨华东军区司令况兼政治委员的陈毅,专程来到医院拜访沈克非,看望伤病员。
两位容貌相像者走到了一起。
陈毅对沈克非拒绝赴台、执意留下来为祖国和人民效力的行为给予高度赞誉,说他的外科眼下成了野战外科、军事外科,对他精湛的外科技术、对他广招贤才组成强壮的科室阵容的种种做法赞叹不已。
陈毅感慨地说:你我从事的职业虽然不同,但是我们的目的都是同一个一一为了这个国家、医族的伟人复兴和人民的健康幸福!眼下,需要我们一起来治愈战争的创伤。
而此时,盛志勇已被沈克非紧急调遣到医院外科独当一面--收治解放军伤病员。重伤者继续留治,轻伤者治愈后还要奔赴战场。虽然共和国已举行了开日大典,但战争还在继续。大西南、海南以及东南沿海诸多岛屿还没有收铋。一个刚刚站起来的民族仍然是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