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像一对身心默契的舞伴在舞池里跳舞,舞曲响起来,不管是什么曲子,是探戈、是伦巴,还是三步、四步……这些都无须管它了,因为他们已跳得如痴如醉,进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乐曲也成了一种烘托和陪衬。这是因为在手术前夜,盛教授毫无例外地要把次日的手术过程过一次电影,做到心中有数。当然,这要调动很大的心力,体力消耗也很大。有时一场手术要进行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能不累吗?人往椅子上一坐,就不想起来了。但是大家心情是愉悦的,轻松的。这时盛老就宣布:今天我请客,给大家调调胃口。大家一听,又说又笑,个个气宇轩昂起来。
近儿年,盛老放手让他的学生们大胆地走上手术台。有时一天要安排几台手术,器械护士忙不过来,盛老说,我来做器械护士。大家都乐了。他居然做得很地道,铺单子,递器具、端盆子、缠纱布……一看就非常地娴熟,训练有素。盛志勇说,做主刀的也要学学当护士,有这方面的体会有好处,当年沈克非教授也常这么做,给学生当下手、当护士。
盛老静下来总爱向他的学生话说“当年”,他是一个富有情感力的人。因为今天是当年的延续。那是对医学传统美德与风尚的温故与景仰!
是的,步入晚年的盛志勇,常有一种老年人的怀旧心理。人们见他时常搓揉着两只手在院子里散步,脸上泛着淡淡的甜美。那些往昔的记忆仿佛就在手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是这双手啊,给许许多多残损的生命带来了希望,为那些绝望的患者寻找回了失去的精神家园!
6.医学的境界
誓学家说:死,意味着出生过;牛与死往往是人类两种最崇高的表现。
盛志勇的弟子们是这样解释:对于人的生命现象,外科医生的感受最深,所有的人,肚子打开一看,都是一样的。生与死仿佛只一步之遥,人生不知什么时候就打上了句号。所谓的人生价值就是:你活着的时候能留下点什么。人最精华的部分不在躯干,而在于大脑,在于大脑里所产生的思想。天才和笨蛋的区别也就在这个地方。
而盛志勇似乎不如他的学生们那样善于抒情感怀。他的话语和他的表情一样,总是那么平静而恬淡。你不难发现,人走向老年,思想便越发简洁、朴实,言吐平白了然:当医生就是珍惜生命,热爱生命,把生命看得比一切都重。
“好,请跟我来……”
来到烧伤科手术室门前,心里免不了产生一种慑惧的念头:万一有那么一天,自己的脸、四肢、躯干……哪怕其中任何一个部分被不幸……也就像那些烧伤患者一样痛苦不堪地--也许已失去知觉不知道痛苦地被推进这个手术室。
啊,太可怕了……不敢再想下去。
我不懂医,显然不能故作高深地向这位年轻的医生问一些似乎很深奥实为可笑的医学问题,尤其是外科手术的奥秘。倘若有人想从本书的文字中探讨医学,我会诚劝诸君:直接去图书馆吧,拜读拜读由盛志勇等教授于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编着的《外科学》,于80年代编着的《中国医学百科全书(战伤外科分卷)》,于90年代编着的《手术全集总论》、《现代创伤学》、《现代战伤外科学》、《烧伤治疗学》、《危重烧伤的治疗与康复学》、《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等医学文献。
“这是什么气味?”我的极为敏感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耸了耸。
“是消毒水的气味。”年轻的医生笑了笑,用最能让人听得懂的大白话对我说。
“那么,里面的气味呢?比如说为病人动手术时的气味……”我隔着玻璃往里窥视。
“这个嘛……”年轻的医生又笑了笑,答道,“倒也闻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了。”
听来品嚼品嚼,这个回答妙,颇有内涵,富有理性。
也许是因为医生在手术室泡久了,对那种特别的气味闻惯了适应了,闻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了;也许是因为做手术时戴上了有层层纱布过滤的口罩,那种“特别的气味”给过滤掉了……事实上,手术时不仅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而且有刺鼻的来苏水味,更有那烧伤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说不出的使人恶心难闻的气味。
特别是夏天,那些大面积烧伤感染的患者,细菌释放出的恶臭充满了紧闭着门窗的房间,还有那被火烧焦的患者的肢体和变形的面容让人不堪目睹!
然而,作为烧伤科的医生,不仅要整天呆在这儿,还要在那十几个、几十个大灯泡的直射下为病人清理创伤、换药、翻身……在医院内有句顺口溜:金眼科,银外科,又脏又累妇产科,但比妇产科还要苦还要累的就数烧伤科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呆就是几十年的盛老带领着他一代一代的学生为拯救患者生存的一线希望变成现实,流过多少汗水,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谁能算得清啊!
在这里瞅上一眼,就令你刻骨铭心,就令你不能不为他们肃然起敬!
隔窗而望,手术室里寂静无声,落针成雷。室内的环境色调是以蓝、绿为主的冷调。近年来手术衣帽已由白色改为绿色,绿色崇拜已成为一种时尚,这是否就意味着人们回归自然的意识在增强?而在民院手术室,绿色是对红色的一种淡化,因为血迹溅在白色上就显得十分刺激,而在绿色上就不那么显眼了。
真静,真静啊!
年轻的医生说,这时候是个难得的空闲,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让你进来,是怕你看了之后,有种“物伤其类”的揪心疼痛,几天过不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惊恐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制造出那么多烧伤!
在这里,无影灯代表新闻媒体如此凝重地强调这一冷峻的事实。同时我又惊奇盛志勇教授领导的全军烧伤中心迄今已收治1万余例烧伤病人!这个记录在得到国际领先水平的认定的同时,又不免让人产生一种淡淡的忧患。
无影灯投下昼亮而顽强的光芒,它驱走了昏暗,赶跑了阴影,常被人们作为医学的象征物加以赞颂。其实,有谁愿意摘去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它若是安装在一间卧室里,就会有一种让人找不到身影的恐惧!然而,这正是外科医生做手术最理想的工作环境--找不到自我。这种特意营造出来的环境氛围,美妙得犹如神仙不老的明月世界。只要在这里接受“洗礼”之后活下来,你的人生会因此变得美丽、精彩!
一张手术被单罩住的患者已经没有了社会背景,不管你是否被损伤得面目全非。只要手术被单一罩,就不再分别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孩子,手术者眼里只有切口。一刀下去,先是切去坏死的焦痂,显露出伤势不同的皮下脂肪,然后便是红猩猩的肌肉……至于你是否漂亮,是否有钱,是否找了门子托了关系……他全不去想,只想着刀下有情,刀下留人,刀下拉出一条生命!
这是医学的境界。
其实,这种境界从手术者走进手术室的门就开始了。
好,现在我们把“镜头”对准上去:手术前,他们需将自己剥脱得只剩下一条贴身的裤头,就是年岁资深的教授也不能例外,一律换上手术专用裤、专用衬衫--是那种无袖衬衫,币个臂膀赤裸着开始用水清洗自己的手臂,并用肥皂涂抹洗擦。接下来,要用一只消毒过的棕刷子,将自己从指尖到手臂的弯转部位刷洗一遍又一遍,所有的毛孔、指甲缝都不放过,尽管外科医生决无留指甲的习惯;五分钟后,还要另换一把消毒过的刷子,在清水里重新再刷洗一遍。再接下来,把双手放入75%的酒精里静静地浸泡上五分钟;拿出后,双手悬空举在胸前,还不得靠口腔太近,以免呼气污染上去,尽管之前已戴上了有十六层细纱布过滤的口罩,也得这样双手悬空举在胸前走进手术间。此时,提前已洗妆好了的护士会递过来由后背开口的手术衣,手术者双手拎住其领部,一抖,随即高高地往空中一抛,手术衣撒开下落的同时,双手便顺势插入袖中;护士随即在其身后一顿,替你系好了带子。接着,你就去戴那双乳胶手套,并用生理盐水冲洗掉手套上的滑石粉,以免落入患者的伤处引起感染……当这一切拾掇停当,手术才真正开始了。
如此烦琐的术前“操课”程序就这样必须每次枯燥地重复,而你必须心静如一,其超常的尤菌观念一如法律的威严。医学拯救生命的道义正是从这些最细腻的柔情和柔韧中开始谱写生命的乐章……
有伟人说过,世界上,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
古老而年轻的医学,其实是始于爱人。
盛志勇在医学领域的卓越造诣,证明他一生都充满了大胆而富有想像力的创造。但他对此深奥的诠释和解读却是简洁而朴实:自然界最喜欢简单化,而不爱用什么多余的原因来夸耀自己。人们崇尚的科学是什么?其实,科学就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他就是这样把自匕那些简洁而朴实的思想灌输给他的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学生,教导他们医学的要旨不是为人出人头地,而是爱惜生命。
对这个“神秘王国”的诠释,我们就会获得这样的感念:
在这里,治好你的伤痛并没有到此为止,而对灵魂的存在状态的捕捉一直伴随在每个患者的命运揭示之中。
在这里,你无法伪饰或回避“现实”的残酷,同时也决不甘于让你完全在绝望中堕落。
在这里,不需要奢谈理想,但总可以寻觅到一线希望,一种温情。人总是为希望而活着,哪怕获得,一丝温情,走得太快的,需要等待灵魂的人们就有必要的支撑,破碎的心理就寸以有疗治和恢复的机会。
7.活着,因你而美丽
盛志勇搓揉着手对我说:“文化大革命”那些年,烧伤科等于名存实亡,十年时间哪,耽误多少病人,耽误多少研究……一个外科医生没有手术可做,甚至连当医生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这双手还能做什么呢?对于一个外科医生,那是最可怕的事情了……
他说他那时虽没能幸免,但与有的同事的遭遇相比他还算比较幸运的。他的那位同事B君当年的手术造诣也是一流的,不幸的是,B君和他一样被扣上“特嫌”的帽子关且受审。性情刚烈的B君受不了这个折磨,一天,他取出偷偷带人看押房的刀片,以外科医生娴熟的刀法,毅然割断了自己的腕动脉,血液立时喷溅而出!B君本想将死亡视为完满生命的自然归究而一刀了结,没想到看守者寻眼发现了,立即被抬出去抢救。B君虽然得救了,但却罪加一等。而最悲哀的是他那双作为外科医生最宝贵的手从此不可挽回地残伤了,这家着名的外科医院也从此失去了一把天才之刀……
同事B君的命运遭际对盛志勇的触动极大,他也同属那种抗争性和好胜心极强的人,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将他从事业的“黄金阶段”上“横扫”了下来。盘查、审问、无休止的交代,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但他十分感谢伟大的鲁迅先生,是“阿Q精神胜利法”给了他很大的启示和心理承受力。如果人不能“精神胜利”,你就很容易陷入精神分裂或精神萎靡。若是这样,那你的希望和对未来的一切理想都将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