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看见有一条金色的光带铺在寂静的黄土路上,从落口的尽头一直铺到面前,铺到他脚下,像一条宽阔的金光大道,只要一抬脚,就可以沿着这条金光大道一直走到太阳的身边,走到天的尽头,看起来这路途也不遥远,走起来也十分方便,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铿铿锵锵,快步如风一这种景象他心里已经描绘多少次了,憧憬多少次了,演绎多少次了。但他知道:这是一种诱惑,一种人生的畅想曲,好像生活之路、事业之路就是一条阳光普照的金光大道,跃身而下就可以一路坦途,一直走到你心中理想的目的地。可你别忙,只是等你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休息片刻,那又圆又大的太阳就下沉了,剩下的就只有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眼前的路只是一片迷茫与阴森,同时陪伴你的是孤独与寂寞……你没有金光大道可走,脚下的路还得靠你沉重的脚步摸摸索索地往前挪,并且还须极有耐力地一步步走过长夜期待天光……
7.如此“教改”
转眼又到了秋天。为期一年的农村医疗队就要结束回城了。
突然,盛志勇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问北京。说是有紧急任务。
什么任务这么紧急?
他想像不到,也琢磨不透。消化不了,就在心口上提箱。一刻不敢怠慢,从西安火车站挤进一节硬座车厢连夜赶回到北京。
没敢先回家看看,而是先去院领导办公室领受任务。
院长说,是这么回事,院里决定油调你参加医学教改工作。院领导考虑来考虑去,认为还是你参加最合适。
盛志勇听罢,才如释重负。问,在本院搞教改吗?
院长说,不,在长沙,笫一军医大学(已由齐齐哈尔迁至长沙)。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要干好。
于是,盛志勇去了长沙。
所谓的“教改”,就是贯彻落实邱会作的指示:医学院校的学制要改革,要压缩课程,医生念一年书就可以了。而盛志勇参加“教改”的任务,不是登台讲课,而是为登台讲课的人写讲义。
他必须马上领受并充当好这个“角色”:
--这期间有一个插曲,讨论怎样写讲义的问题。主持讨论的头头说,只能写内因,不能强调外因,因为毛主席说了,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内因决定外因,要以内因为主嘛!你强调外因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哎,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搞不通啊!我说比如你被血吸虫感染了,内因当然重要了一如果你有抵抗力最好了。那血吸虫这个“外因”之物叮住你的皮肤钻进去了,于是你就得了这个血吸虫病了,你说说只讲内因不写外因你怎么能说个清楚道个明白呢!
--哎呀呀,辩论得不得了,反正不能写外因,要写内因为主。那时就这样限制你,挟持你,给你定调子。你有不问看法,不同观点,就给你上纲上线扣“帽子”;也就这样强制地歪曲毛主席的哲学思想,歪曲唯物主义辩证法。
--现在听起来很荒唐,又很可笑,可是那个时候不少人并不觉得荒唐,反而认为很认真,很严肃,很是那么回事。我的天哟,念一年书怎么当医生啊!学外科的一年毕业,学内科的一年毕业,学中医的学西医的通通都是一年毕业!想想看,就是农村赤脚医生没有二年五年的进修学习和临床实践恐怕也很难胜任。这不是拿医生这个职业当儿戏吗?拿医学科学当儿戏吗?这就是当年的所谓的“教改”。
……
就这样搞了半年多的教改,盛志勇又回到解放军总医院。他心想,这一四来就可以进病房重操自己的“行当”了。可是院领导已经放出话来:不能让他进病房。
盛志勇憋闷了两天,就去找院长,说:我已经回来几天广,院长你看我的工作怎么安排?
院说把脸子一拉,说:哦,你已经回来几天了,那你看你的工作怎么安排?
盛志勇说:哎哟,院长,安排工作是院领导决定,我怎么能给自己安排工作啊!
院长寡淡地笑了笑:你自己看着办吧。
言外之意,你盛志勇还需要暂且“一边呆着”。
他只好就这样憋闷着,好好地“一边呆着”,像一个在漫漫长夜里摸黑行路的人默默地期待天光……
机会终于来了。
盛志勇似乎凭直觉就满怀信心地从这个“机会”里看到了希望。
那天,总医院召开大会,他诚惶诚恐地跑去参加。院长亲自在大会上作报告。院长气宇轩昂地讲:为进一步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执行和扞卫毛主席无产阶级卫生路线,我们的农村医疗队还要继续坚持下去,我们还要组织一支医疗队的医疔队到农村第一线去。这个医疗队的医疗队就是帮助去做手术,农村很需要。这个医疗队的医疗队下去的时间很短,不是一年,只是三四个月、五六个月,最多七八个月的样子。因此,年老体弱的,还有因革命需要、不能长期离开岗位的,都可以积极地踊跃报名参加……
盛志勇心里想:我既不是年老体弱的,史不是革命需要、长期离不开岗位的,看来就不需要积极踊跃报名了。
结果呢,宣布的这个医疗队的医疗队人员名单第一个就是盛志勇!
他笑了。
笑什么昵?
笑这个“机会”在意料之中还是出乎意料之外?
下去,下去好!下去总比这样“一边呆着”,憋闷着好!他对自己说。
8.二次下乡到大寨
出发了。
在西去的列车上,他平静地注视若车窗外,注视着从城市到乡村,从平原到山区,地貌植被、村居民生的渐次变化,注视着挤着上车或下车的人们的不同神情和行止,男人们的音容笑貌、髙矮胖瘦或粗矿或内向,女性的面容体态或姣好或生硬或端庄或羸弱……
“左乎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地流过我的小村庄……”多么动听、多么美妙的歌声啊!郭兰英唱的真好!可惜这支歌不让唱了,郭兰英被“打倒”了。他只是在心里哼唱,沉入“人在路上”的遐想。
这支医疗队的医疗队去的地方是山西平陆、长治一带。
看上去这地方要比陕西安康好一些,何当地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对其自然环境的描述已足见一斑:“平陆不平,稷山无山”。
听说医疗队来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挺着一个像腰鼓一样的大肚子被家人搀扶着来找医生。孩子骨瘦如柴,若不是被家人搀着,那像腰鼓一样的大肚子就会把他压倒在地。而且孩子患有肺炎,不停地咳嗽,发出的喘息声像病鸡的呻吟。孩子的父母一见医生就“扑通、扑通”跪地哀求:救救俺这孩子吧,他快要死了……
显然,这对夫妻已等盼一些时日了。
为孩子治病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医疗队的医疗队成员肩上,落在了盛志勇肩上--大家一致推荐说:就请盛志勇执刀吧。
孩子患的是腹膜后囊肿,从一岁时开始那瘤子一天比一天大,长成了今天腰鼓这般大,若不医治势必还要继续人下去,不知会大成什么模样。
盛志勇对孩子的病情观察了一个多星期,给孩子吃药也不见肺炎有所好转。于是就决定为孩子动手术,拿掉肿瘤。
手术室设在一所小学的教室里,把四张小课桌拼起来就成手术台。
手术是在晚上进行的。为什么在晚上呢?因为这村里刚兴建起来一座小型水电站,可以发电照明,这样做起手术比手电筒照着方便多了,也亮堂多了。
手术进行了整整几个小时,像腰鼓一样的大瘤子从孩子的肚腹里摘了下来!看上去孩子的肚子几乎只剩下两张皮了!微弱的呼吸证明这个小生命还活着,活着!
盛志勇顿觉身上背着的一个沉重的“包袱”落地了:手术成功了!要是失败了,你该是怎样的命运啊!
他说,现在同想起那个情景,还有点心惊肉跳。那可是一念定乾坤,举刀决生死啊!可那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赶快把孩子那大瘤子取下来,呵呵,那时也真是胆大,胆大!
那时,孩子的死活就决定着他的命运,孩子就是他的“上帝”。手术后又观察了三个多星期,孩子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孩子和孩子的家人或许也不知道。佴他相佶,孩子至今会健康地活着,已是30多岁的人了,肯定做了爸爸了。
四个多月不停地奔波,爬山越谷,走村串户,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医疗队返城之前,有一项特殊的“政治教育”任务一一到昔阳县的大寨参观学习。
大寨不仅是全国农业学习的榜样,也是全国各行各业学习的楷模。大寨人战大斗地,人定胜天的精神让全中国人效法敬仰。
大寨党支部书记陈永贵头系一条白羊肚毛巾,一身庄稼人打扮(即使当上了国务院副总理依然是这种打扮),一拨挨一拨地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闭。在接见医疗队成员时,他憨厚地笑着,满脸的皱纹呈现出盛开的菊花状,说,你们来我欢迎,大寨人生病也得请医生。
刚安顿下来,医疗队员们就分头深入农户巡诊。
大寨党支部副书记郭凤莲的儿子患了肺炎,高烧不退,神志昏迷……当时盛志勇正给一个在劈山造田中不幸被没放响的哑炮炸伤的青年疗伤,当时他并不知道要去给郭凤莲的儿子看病,只是听来找医生的一位姑娘急切切地说,郭婶家的孩子病几天了,越来越严重,请医生快去给孩子看看病。盛志勇给那青年包扎好伤口,赶忙背起药箱,跟着这位姑娘到了这位“郭婶”家。
这是一所很普通的农家小院,院里一棵碗口粗的枣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枣,煞是好看。三间堂屋,坐北朝阳,房墙皆用石块垒砌,房瓦也是用石片铺缮。屋内摆设十分简陋,与普通农家没什么两样。姑娘领盛志勇走进屋时,郭凤莲正坐在坑沿搂抱着孩子“哦哦”地哄劝,孩子烧得脸蛋通红,浑身发烫,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
当看到这位年轻的“郭婶”第一眼,盛志勇马上就认出了她一一家喻户晓的大寨“铁姑娘”郭凤莲。在此之前,盛志勇只是在报刊上或在看电影前放映的中央新闻纪录片里见过郭凤莲的形象,眼下他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真真切切的郭凤莲。听那姑娘说,孩子快两岁了,都是靠婆婆一口糊糊一口饭喂养,孩子很少吃过母亲的奶水。那姑娘说,郭婶忙哩,带领大家没日没夜地战斗在工地上,要不是孩子病成这样,很难催她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