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章回小说有插图和绣像,是我国向来的传统。
我很喜欢读古典章回小说,也喜欢小说中的插图。可惜一般插图的美术水准,与小说的文学水准差得实在太远。这些插图都是木版画,是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来的,往往画得既粗俗,刻得又简陋,只有极少数的例外。
我国版画有很悠久的历史。最古的版画作品,是汉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龙虎禽鸟等等图印,印在绢上纸上,成为精美巧丽的图形。(然而这不是最古的印章。最古的印章,是一九○八年在地中海克里特岛上发掘法伊斯托斯(Phaistos)古宫时所发现的一只泥碟。古宫是米诺文化(希腊文化的前身)时代的建筑。经科学鉴证,泥碟大约是公元前一千七百年时所制,泥碟扁平,无彩绘,圆径六吋半,泥土制成圆碟后经日晒而硬化,碟上用凹入的印章印出二四一个阳文(凸起)的文字(?),文字从碟边直行排入碟心。文字无人识得,近一百年无数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费了大量心力,都无法破解这些文字(或非文字而仅是花纹)的意义。其时全世界大概还未有真正的文字,要到两千五百年之后,中国才发明最早的印刷术,更要到三千一百年之后的欧洲中世纪时代,日耳曼的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才从中国的印刷术中得到灵感,而用活字印刷基督教圣经。泥碟上的花纹,大约用四十五个精细雕成的印章依次印在湿泥之上。其所含意义,迄今是考古学中一个饶有兴味的难题,不过这不是版画。)中国版画成长于隋唐时的佛画,盛于宋元,到明末而登峰造极,最大的艺术家是陈洪绶(老莲)。清代版画普遍发展,年画盛行于民间。咸丰年间的任渭长,一般认为是我国传统版画最后的一位大师。以后的版画受到西方美术的影响,和我国传统的风格颇为不同了。
我手边有一部任渭长画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共有三十三个剑客的图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动。偶有空闲,翻阅数页,很触发一些想像,常常引起一个念头:“最好能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惯例总是画家为小说家绘插图,古今中外,似乎从未有一个写小说的人为一系列的绘画插写小说。
由于读书不多,这三十三个剑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反正是写小说,不知道原来出典的,不妨任意创造一个故事。幸而潘铭燊兄借给我《剑侠传》原文,得以知道每个故事的出典。
可是连写三十三个剑侠故事的心愿,终究完成不了。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写叙述文比写小说不费力得多,于是改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
其中《虬髯客》、《聂隐娘》、《红线》、《昆仑奴》四个故事众所周知,不再详细叙述,同时原文的文笔极好,我没有能力译成同样简洁明丽的语体文,所以附录了原文。比较生僻的故事则将原文内容用语体文写出来。英国的莎士比亚离我们不过四百多年,乔塞(G. Chaucet)只在我们六百多年以前,可是现在我们读他们着作的英文,必须依赖大量注解和疏译,否则有些字根本不懂。我们这些《虬髯客》之类唐人小说,作于一千三四百年之前,现今诵读,虽非字字皆明,却也能轻易欣赏其文笔之美;《吴越春秋》更作于东汉年间(公元一、二世纪,在今一千八九百年前),我们今日仍可读懂。中国文字的优点,由此充分显示。
这些短文写于一九七○年一月和二月,是为《明报晚报》创刊最初两个月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