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泓的故事讲完了。沈萱折起了信纸,思绪纷纷。
沈萱当时的猜测没错,藏镜人果然不是冥泓。冥泓左肋上的那一刀,是蒙面侍女近身刺出的,与顾倾城刺向藏镜人的那飞身一刀,伤口截然不同。
难怪沈萱看到天香水榭的羽姑娘,会觉得有几分眼熟,原来她就是他在顾倾城的画船上见过的谢羽依。
可是,蒙面侍女是谁?她为什么要行刺冥泓?谢羽依为什么要去天香水榭,还在一夜间获得了天香水榭花魁的声名?她为什么不肯跟冥泓走,却又要冥泓第二天晚上去找她?而当冥泓赶到天香水榭的时候,她却又谢绝了薛怀夜的十万两黄金,提出了三道考题?
还有一个问题,薛怀夜在给顾倾城的书信上明明说,当晚下榻飞来峰下的清香别馆,如何却偏偏出现在天香水榭?
藏镜人如果不是冥泓,那他到底是谁?
有太多疑问,萦绕在心头。沈萱想起了冥泓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也许,这个沉默少语的年轻人并未从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件上找出关联,但是,他却对自己有了一种隐隐的不祥预感。所以,他托自己最好的朋友辛追,给沈萱送来了这封信。
一个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奇迹般的预感。
沈萱轻抚着冥泓的那封信,信纸是淡雅的荷花笺,指尖抚过,仿佛还残留着莲花般淡淡的清香。叫人想起那个白莲花一般淡雅的女子……
沈萱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当即转身,向临风阁的方向飞奔而去!
从云栖竹径到北高峰,路程不下百里,沈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及时赶到?
洗心池中水气氤氲,温热的池水,恰到好处的熨贴着肌肤。顾倾城闭目仰卧在池中,鼻息缓缓,似乎是快要睡着了。蒸腾而上的水气,将他白玉般的肌肤蒸出一层薄薄的胭红,水珠沿着赤裸的胸膛滑下。英俊如雕刻的面容,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隐在云中的神祗。
这是他荡涤身心的去处,是他最隐秘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哗”,水底一声轻响,仿佛是鱼儿游动的声音,快速划过,一股暖流,轻拍着顾倾城的脚心。
顾倾城却霍的睁开了双眼!
洗心池引入的是温泉水,哪里来的鱼儿?
他忽然将身一侧,在池水中划开一个漩涡,向着右侧的池壁飘去。原先仰卧的地方,水中赫然伸出一截雪亮的刀光!
那柄长刀破水而过,在水中划出一道直线,向着顾倾城刺了过去!顾倾城足底在池壁上一踏,飞身而起,激起一片水花,池沿托盘上放着的轻软白袍被他抓起,在空中一个飘身旋转,再度落水时,白袍已裹在了他修长的身躯上。
那柄刀落了空,刀尖砍在白玉石池壁上,激起一溜火花。
跟着刀锋一转,仿若一尾巨大的食人鱼在水中自如游动,即将噬人时露出的令人心惧的鳍尖。刀锋一闪即近,刀光若电,刺向顾倾城!
顾倾城忽然“啪”的一声,双手一合,将刀锋紧紧夹在掌中!那柄刀却去势未歇,挺身直进,顾倾城急向后退,一刀一人,瞬间在水中退出数丈,眼看便要抵上池壁,顾倾城忽的伸出右足,在池壁上一个猛烈蹬踏,身躯旋身而起,竟将那柄长刀带起,脱离了水面!
他的双手手掌上,亦被锋利的刃口割破,泌出了鲜血!
顾倾城却根本不顾疼痛,掌上一旋,旋即将刀柄紧紧握在了手中,当即刀尖朝下,向着看不见水底的池水划出长长的一劈!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没入水中。
顷刻,池底有血水翻滚了上来,跟着鲜血越来越多,池水越来越红。顾倾城还来不及松口气,双足足踝却忽然觉得一紧,被人牢牢握住!他立刻倒转刀身,刀尖向着水底刺了下去!
一朵血花,自水底升了上来,升到水面,便即爆开,化作一团粉红的血水散去。握着顾倾城足踝的双手却松开了,一个人的身体,从水底慢慢浮了上来。
顾倾城最先看到的是,是他那双在水底仰望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隐在纯银面具的背后,象是鱼儿的眼睛,带着某种纯净,水润而懵懂的光泽,那几乎不太象是人类的眼睛。
跟着那个人的身躯,整个的从水中浮了出来。他穿着银白色的水靠,所以在雾气氤氲的水底,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他背上插着那柄长刀,长刀从背部透心而过,刀尖从胸口处伸了出来。
他在面具下,沉重的喘息着,仿佛离水的鱼儿。他的生命很快就要离开身体。顾倾城忽然觉得有两行眼泪,忍不住要流下来。
他认得那把刀。
那是冥泓的腰刀。自从他十一岁时顾倾城将那柄刀送给他,他就从未离过身。那柄刀是从东海得来的珍品,挥刀劈水,水不留痕。
冥泓的水性好,所以他将那柄刀送给了他。
现在,他却用这把刀杀死了他。
“为什么……要杀我?”顾倾城语声中有了微微的哽咽,伸出手去,缓缓将那面纯银面具,从冥泓的脸上移开。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至极的脸,嘴唇张合着,却已褪去了血色。“因为……”他喘息着,气若游丝:“我是藏,藏镜……”
顾倾城侧耳倾听。
腹部却忽的一阵剧痛!顾倾城低下头看去,冥泓右手袖套中的分水刺刺出,刺中了他的小腹,他的血从腹部流出,也如同花朵一般,从水中升了上来。
腹部传来一阵酥麻的疼痛,顾倾城伸出手去,一手掐住了冥泓的咽喉,手指用力,将他从水中慢慢提了上来:“分水刺有……毒,你下的什么毒?”
冥泓张大着嘴笑着,咝咝的喘着气,如同一尾不能呼吸的鱼。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分水刺没有毒,毒在他的血中。你杀了他,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毒也就随之流进了池水中。只要你的身上有伤口,那些毒就会随水进入你的体内。”一个冰冷美丽的声音蓦的响了起来。
顾倾城缓缓转过头去,远远的石桥上,站立着一道倩影。她那么美,就象是一朵白莲花般,遗世独立,孤标冷艳,哦不,她此刻褪去了白纱的轻装,换上了一套鲜红的衣服,戴着黄金的头冠,珍珠抹额,容色娇艳,就象是即将出嫁的新娘子,提着琉璃灯盏,从桥上款款而来。
顾倾城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着她。直到她在夜风中,慢慢的走到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她在风中飘拂的长发,星星般的眼睛,绰约如仙子。
“你真美……”顾倾城喃喃,梦呓般叹息:“即使你在说着那么恶毒冰冷的话语的时候,你还是,那么美,”他轻声唤出了她的名字:“羽依。”
他的手一松,冥泓的身躯从他手上掉了下来,仰面跌入了水中。在最后那一刻,垂死的人眼睛动了下,眼中蓦的有了温热的光芒,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溢出,滑入了水中。然后,所有光芒沉寂,他死了。
“他中了失魂引。”谢羽依在遥遥几十步开外开口,语声清冷:“失魂引是一种控魂术,可以控制人的神志,在他大脑受控的时候,告诉他,杀死某人,他醒来后,就心心念念,不惜一切要完成这个目标。但是,一旦这个他要杀的人死了,他所中的失魂引就会立刻解开。所以,”她美丽的眼睛凝视着顾倾城:“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恢复了神志,看清了你我。”
“看清了你我……”顾倾城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深深的凝望着对面的人:“他是在悔恨中了你的失魂引杀了我,还是在为了终于替你杀了我而觉得死而无憾?”他迈步跨过池水,慢慢走出了洗心池,步履艰难,每一步都象行走在尖刀之上:“谢姑娘,到现在,我都觉得,我无法看清你,——你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无依,为什么直到我快要死了,我却还是想要保护你?”
他赤足走在地面上,拖起一串长长的水印,腹部的鲜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却变成了浅浅的碧色,如同画上的绿荷染在白衣上,颜色惨绿,触目惊心。
谢羽依扭过头去,避开了他直视的眼睛。“我在冥泓的身上,下的是一种叫做‘死灰’的毒。中了这种毒的人,全身都会慢慢的一分一寸的僵化,象变成石头一般,血脉的流动越来越缓,最后他已经完全不能动作,但是他还活着,能看,能听,却不能说话,也不能哭,不能笑,象是一个活死人般,可是,他的心却还会痛。你说,这是不是很痛苦呢?”
她的语声如同咒语般,随着她的话语,顾倾城全身越来越僵硬,还差一步,他就可以走到她的面前,可是,他的脚步再也抬不起来了。他如同一尊石像般,木立在那里。
他还能说话:“为什么你这样处心积虑,一定要杀了我?”这是他问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他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谢羽依从发间拔下一只簪子,将它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很久,方才睁开:“这只碧玉簪,是我最心爱的丈夫——陆骏送给我的。不过很可惜,”她咬了咬牙:“我只嫁给了他一天,他就死了,死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她目中泪光涌了上来,将长长的睫毛打湿:“他的剑法很好。在江湖后起之秀中,与临风阁阁主顾倾城号称‘北陆南顾’。但是有一天,他跟我说,顾倾城说他不配与自己齐名,要与他一决高下。我的丈夫,他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比剑,欣然应约,却不料顾倾城下手狠辣,剑剑都刺中要害,一心要置他于死地。他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赶回来,说,他还欠我一场婚礼,他一定要赶回来完成它。”
身着红衣的女子,语声渐渐哽咽:“他前胸后背的伤,血流了出来,染湿了我的红嫁衣,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要那个杀死我丈夫的人,死的比他更惨!”
顾倾城不能说话,不能点头,只能听着,听她继续道:“顾倾城,以你的聪明才智,你现在一定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会那么巧,在你乘船出游的时候,我恰好出现在西湖边上,恰好失足掉进了水中。”
顾倾城很想点一点头,无奈脖子都已僵硬。谢羽依白莲花一般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忆儿却不知道我是假装失足落水,为了救我,她淹死在了西湖底。”她斜睨了顾倾城一眼,语声幽幽:“其实那天晚上在船上的时候,你也该早已想到,我能趁你和沈萱把酒聊天的时候偷偷从画船上潜回岸上,其实我是会水的,不是么?”
顾倾城眼中讶然的光芒一闪而过,却仍是不能言语,只能听着她继续道:“其实,忆儿死了也好,再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是陆骏的新娘子……”谢羽依忽的手持琉璃灯盏,张开双臂轻盈的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红衣罗裙飞舞:“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很象个新娘子?陆峻说,我当上新娘子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样子。”
她咯咯的笑了起来,旋转得越来越快,琉璃灯盏的灯火随着她的旋转摇灭不定,最后终于脱手飞出,“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一地的琉璃碎片。
谢羽依停了下来,赤足踩上了琉璃碎片,琉璃的碎碴嵌入脚心,脚指缝间有血沁了出来,她仿佛也不觉得疼痛,仍是娇笑着,从满地的琉璃碎片中捡起最长最锋利的一片,举在手中,向着顾倾城走了过来。
琉璃锋利的边沿割伤了她的手,鲜血从手上流出,流到了白皙如玉的手腕上,她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惨白的笑容,如同一朵白莲花在委谢前最后尽力的盛开,走到顾倾城面前,将琉璃尖对准了顾倾城,用力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