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穹庐下,地色灰蒙,正是荒原里最为凌冽的时候。
灰衣少年拖着身子,在这里茫然走着。最后,他瘫软在一颗古树下。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生命的衰竭。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榨取着灵魂深处的力量。他的力气全部在与死神斗争,眼里的光彩微弱似烛火。
黑发散乱着,他颓然荒废,可他分明是个少年。
他刚闭眼,那场景再次浮现,那是半月前了。
“我是废物,我是渣滓!”
满地的尸体,个个都是他的同伴。
他迟了一步。
他没胆量去看地上或睁或闭的眼睛,他怕自己见到他们眼里的畏惧,眼里的挣扎,眼里的愤恨。
还有眼里的绝望,是他带给他们的。
“我谁都护不住,本来是我该死,却牵连到你们。你们都不信我,就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个找不到家的孤儿,不该肩负着这份信任。”
凛寒撕扯着,风头如刀。
“我想,我的寿命不多了。”这是他在破掉禁忌前的最后一句话。
朋友不多了,他苦笑着看看天,云彩很稀疏。他用手去摸了摸躺在包里的碎裂晶石。
八岁时候的羊皮纸,上面写着古老的语言,他清楚记得其中的内容。它是夺人性命,断绝希望的死器,会引来灾难和追杀,是万祸之源。
“宽恕真比杀人难得多,我学不会。”少年自说道。
从那时起,少年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
波折的记忆重现时,深入脑髓的眩晕接踵而至。他从没这么困,幻想里有着一方温柔的臂弯等着他投进去好好睡睡。
少年伸出手去,取出身上带着的匕首,不停地将匕首插进身旁的土石里,再拔出来。他想象着地面就是他们的血肉,就是那些逼自己的人,他的热血冲上了脑门。如此循环往复,他紧握着匕首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漓。
少年长舒呼吸,擦去汗珠------他再次险之又险地从鬼门关出来了
他脑袋枕在地上,望着东方。他几乎可以想到,在东方升起的烟火里,是他本该顺利结业的学院。此刻学院内早是灯火息息,喜气融融。这届学生们结束自己的修习,开始在广阔天地施展起自己的雄心。当面对各式各样势力抢夺的时候,他们是春风得意的。
他们欢喜,他们热闹,他们是前程似锦的,不同于他。
数了数年头,是第六纪元新安历二十三年。哪有什么新安呢,少年苦笑。
面对这六十三年来的混乱,少年感觉到自己只是个卑微的尘埃。他只想扎根在一处,淡淡活着。而这些目前看来又像是玩笑了。这混乱逼得人人自危,他到哪定居下来,哪里就会有豺狼尾随,只剩下寒蝉凄切的夜里一阵阵噩梦。
他回顾起自己先前的日子,终究是有着缺憾,现在添上新仇,自己连着死都死不安心。
他记得那年十三岁,他们寄居的部落再次被冲散,他流落到这边。他混进奎影城,沉浮下来。慢慢地安置下来,只是想探听到家人的消息。
他未曾绽放过自己一丝光华,不显山不露水,他自己凭着在荒野里的生活知识被送进奎影学院。他只是想要平静生活,不争不抢,不杀不斗。
遵循常理,像他这样崛起在荒野里的人,本该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去成为城市的守护者和新世界的开拓者。再不济,也可以在一个商会内做个护卫。这意味着可以在安全保障的城市内安居下来。
只是一瓢水,对什么人都造不成危害,也不会给城市招来魔鬼;只怪他把水给了被刁难的,被遗弃的流浪老人。像他这种外来的学徒只会被驱逐出去,城市里不会允许他这样出头的冒犯者。少年离开时候,为了好好
可很难想到,他这一身的风尘和土气,和着荒野人的机敏以及锐力,并未最后受到什么赏识。当他摁倒最后一个杀手,自己几乎油尽灯枯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破坏了什么“内定计划”。那些本该留给几个势力主人孩子的位置,哪能准许他这个无依无靠的野人去争夺。
他无可奈何,只得躲在这儿,至少他能多活一些时候。
想到这些,少年忍不住咳了几声,胸膛剧烈颤抖。他拭去了嘴角的血渍,将那颗晶石装到了衣兜的最深处。
身体稍微舒缓后,身体不自觉警戒起来。
有人来了!
有两人极为轻缓地靠了过来,逼得少年强提了一口气。
他发现的很早,两人离他还有着不近的距离。
在大荒里,他如鱼得水。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手脚,四面延伸开来,尽是他的感知范围。两人是从小路过了林子,淌过了河,到这儿不会是巧合。这路上很多是野兽或者流民们的腹中食物,其余的就是荒芜了。
为首是个少女,他偶尔可以远远瞥见一副漂亮的脸蛋和身材,足以引起流民们的骚乱。其中的细腻和柔美,在此处是这么美得不合时宜。他再细看时,凑巧发现那少女似是他先前在学院见过的,他们一方灿若群星,一方黯淡缄默。
他不知道少女前来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特意为了他原本被当做野鬼的身份,他在她的眼里,不过是过江之鲫。
美貌太容易招致暴露,若不是一些不开眼的家伙,少年极难发现得了那个慢慢靠近的狮子般雄壮的男人。他是个满脸胡茬子的中年汉子,面额开阔,膀大腰圆,背负着一柄硕大的砍刀。现在刀已经出鞘,四面没了再敢靠近的炙热目光。
此刻风起云涌,天昏地暗。少女本就逆风而行,身子却轻灵飘动。在她身后,汉子步履稳健,紧紧跟来。
她终是停在了少年面前,理理乱了的发梢,清亮的眸子里水波流转。他身后的汉子眉头皱起,来回扫了几次,低声问:“好像是与画里的有些不像。”
少女说道:“肯定是的,只是脸上的颜色更糟糕。”
少年睁开眼睛,起身上前,站在少女面前。他刚刚从濒死的冲击中挣扎出来,身子骨还弱得很,此刻背上已是大汗淋漓;可来者的意思不明,他哪敢暴露弱点?
少女脸色柔和了下来,她把心里的不安放在一边,轻声问候道:“纪朔,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像是幽谷里的山泉般好听,配合上那张清丽的面容,几乎可以攻占所有少年的防线了。她见着少年身子绷得紧张,便解释说道:“你放心,没人来了。如今有些新生的异变,他们家族会把你当做一个隐患顺便抹去,但绝不会因为你一人分出心神。我们也不至于去抓你去讨好他们家族,因为大家是竞争者!”
纪朔即刻“嗯”了一声。他并不知道少女所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少女微微一笑,说道:“真是难想到,奎影学院这一届的最强结业生竟然潜伏了两年。我是不明白,你的实力,去初级学院做什么?那儿没有着源能接引指导,并不会助你开始源能融合,实现源能修习。”
“那你觉得呢?”纪朔反问道。
那中年汉子抬头看看,沉声对少女说道:“小姐,直接说吧。时间不多了,入夜了总不能在这儿住下吧?”
少女轻轻点头,对少年说道:“旧事不论,我们来商量个事情。”
“商量?”纪朔一头雾水。
“我们可以给你个机会,你不是缺来钱的门路吗?”少女盯着纪朔染血的衣襟,正色说道。
纪朔心中一动,少女所说的的确不错。他知道自己目前多半是灵魂衰竭,需要补充精神力来续命。可那种最为缥缈的药材,却是难以寻到。他能够透过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感受到在短的时间内,不能借助外力的他,是必死无疑的。
他不知道少女背后的势力有没有这类药物,便先问道:“什么机会?”
少女答道:“如今这边形势很混乱,此次云岭军队西行,不知结局。若是进军成功,就会有很大的荒废区。荒废区有着流民这种最廉价的劳动力,有着一些值得开采的矿藏,或许还有些对于源能吸收改造的奇珍异宝,这对于谁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
“这些财富如今散布在广阔的地域,急等着我们的拿取。家族内部需要一群暗杀者,可以在势力的争夺中替我们做掉一些竞争者。你觉得如何?”
“信得过我?”少年自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动摇别人家族的决策。
少女答道:“我们人手不够,需要一些新人。再说,我很佩服你,我们觉得你不简单,我们愿意去与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强者涉足并且交好。这理由够吗?”
原来少女是代表他们家族来与自己商议,愿意给自己自由猎人的机会。少年点点头。
“我们会为你做好学徒的身份,你最好想清楚,我们这是最为公平的交易。你去那个新学院,做我们卧底!”少女说道。
“但是,我现在可能是需要一些药物。”片刻的时间,少年虽然好了些,可被吞噬尽灵魂的空虚感觉依旧存在。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那么不妨提前动用些便捷。
“你说。”
“一些可以疗养滋补精神力和灵魂的药物。”
少女只是木讷片刻,随即释怀了。她清除如今许多人都有着各自的机遇,也都有着各自的需求。她倒不会因此去怀疑少年什么。
她微微权衡之后,低头答道:“这些都是很偏门的玩意,家族里面也不卖。但是我自己有些私藏,却可以送你一些。”
“但我需要为你做些额外的事情,这算是补偿。”少年道。
“可这些对我来说,也很昂贵。我如果拿去卖了,确实是很诱人的价格。”少女咬着嘴唇,挣扎说道。
“我还可以杀死比那天还强的人,我会用时间告诉你,一时的慷慨或许很有用。”
“主人,不要赌博,我已经见过太多......”少女背后的汉子几乎要喊叫出来了。
“我没得选!”少女声音很轻,却还打断了汉子洪钟一般的声音。
少女转而看向纪朔,笑吟吟说道:“我信你!”她略作凝思,摸出一道小小的木牌,上面勾画着几道奇异的纹路,木牌一边是有不规整的锯齿残缺;那几道纹路也像是随着木牌断处一道消失了。其中散发着炙热的波动。
“这是青木令双令之一,我要你去助我护着另一块令牌的主人。他会去岭西学院,也就是你该去的那所学院;依照你的本事,总不难寻到吧?”
“不难。她叫什么名字?”
“柳疏音。”
两人再是交代一些事宜之后,便是各自分离了。
少女走得很快,到了开阔处的时候,随着鸣笛的呼唤,两只深红色的马匹跑了来。
中年汉子说道:“主人,这个才是你找他的主要交代吧?”
少女道:“不错,你想想,最适合保护她的,最好是她身边的人。也就是说年纪合适,最好谈得来,还得信守承诺,最要命的还是要甘心在危险地方去生存。有几个怂包重金不敢去,先前的那两个总觉得不靠谱,加上这个,我能心安些。”
中年汉子闷头沉思后,补充道:“可,可是,主人你不知道,如今他们家族也有人前去,要是遇到一起,结果可能不利......”
少女停下步子,脸色阴寒,愤愤说道:“什么意思?”
“主人心善,这算是你对自己妹妹的一点心意了。若是这群人护得住她,算是她的好运。如今家族实在是分不开多余的力气去保护她这种不里不外的人了。”汉子说道
少女转过身去,望着方才走时的方向,想了许久。她好像是想出了什么,转过身去,大步往回走了。
“不,一定护得住!”她有力的声音传来了。
“一定?”
“因为是他,他在学院打败了他,而他们都不简单”
“不过是小孩子的打闹罢了,这次要去的地方,可是绝境!”
“忘了告诉你,那儿死的几号人,经过我们查看,确实是他一人做的!”
老仆惊得像是被瞬间冰封住了,半晌呆着不动。
“快走吧,我们静候佳音!”少女已是上马。
汉子急忙从震惊中醒来,追了上去。
少女在马背上,心中喃语道:“赌注压在你身上了,纪朔。”
此刻,纪朔已进入了林中,他肩上多了一只袍子。
他不知道那些求来的药物可以为他延缓多久的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