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的巧合终于将洛丽塔送到了亨伯特的身边。一场多么绮丽的春梦!与梦寐以求的小仙女相伴走天涯,该有多少神秘激情和恣肆的快乐?不,事实上并非如此,这种畸形的苦恋注定得不到幸福,他也不能给予他深爱的洛丽塔幸福。“我在情欲上得到了满足,我的感受却主要是身心交悴”长达一年的旅行中,他们辗转于各种各样的汽车旅馆,在性爱、眼泪、礼物中过完颓废压抑的一天又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变成了可笑的嫖客和妓女关系,每一次的爱抚都必须用金钱或礼物交换。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继父继女关系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时刻会划伤他们脆弱的神经。洛丽塔无法理性清明地对待这一切。乱伦的罪恶感,四十岁男人的疯狂的性欲,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屈辱、仇恨和自我道德的谴责。“回想起来,这片国土当时在我们的眼中不过就是搜集在一起的折角地图,破旧的旅行指南,旧轮胎和她在夜晚的抽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在我假装睡着时就开始的抽泣。”她最终选择了逃离。在一次生病住院时,她接受了奎尔蒂的引诱,与他私奔。这使她又落入另一个人生陷阱。对洛丽塔这样的女孩来说,她的美好似乎就是她的原罪。失去父母使她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而她的单纯美丽、性早熟又使得她成为所有的邪恶想要攫取的一只诱人的红苹果。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恶魔。他的罪恶是他的欲望,他的恶魔是他的身体。无论他在作品中怎样诗意地辩解,将一些著名诗人的例子拉来与自己相提并论,(比如但丁爱上九岁的阿特丽思,彼特拉克迷上十二岁的劳丽恩,爱伦·坡娶了十三岁的弗吉利亚等。)无论他怎样痛苦地向世人表白,他对洛丽塔是出自真挚的爱情,(“你知道我爱她,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是始终不渝的爱,是刻骨铭心的爱。”)都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中年男人觊觎小女孩肉体的事实,而这个女孩是他的继女。于是他的痴情苦恋变成了对家庭伦理、世俗道德、文明法则的胆大妄为的挑衅,现实世界注定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从亨伯特带走洛丽塔那一天起,他实际上选择了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一切,却一头撞在现实这堵残酷的高墙上。
奎尔蒂就像是亨伯特黑暗面的放大和夸张。亨伯特对自己的欲望不加节制,明知洛丽塔在他身边非常痛苦,却动用多种手段,比如威胁将她送进感化院,送到管理森严的学校,用各种礼物、金钱将她捆缚在身边。如果说亨伯特是被欲望烧昏了头,放弃了理智的话,那么奎尔蒂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是这个社会的垃圾,而且不停地制造着垃圾。他是一个走红的剧作家,其剧作在全国各地上演,但他写作的内容却是性虐待、性变态,他招收一批男孩女孩专门从事黄色表演。他拐骗洛丽塔的法宝就是当明星、到好莱坞试镜和没有罪恶感的爱情。在那个放荡、堕落的生活圈子,他们吸毒、酗酒、群交。洛丽塔拒绝加入那些淫亵的活动,被赶了出来。流落到小餐馆做粗活。她嫁给了耳聋的狄克,不到十七岁就已经身怀六甲,在贫民窟过着食不果腹的困顿生活。
亨伯特杀了他,也就是杀死那个阴暗淫邪的自己。用奎尔蒂的鲜血使自己的人性和爱得到升华。第35节写得非常精彩,可以说很有喜剧色彩。亨伯特找到了奎尔蒂,这一次非常轻松,并且轻易地进入了他的卧室,奎尔蒂的表现是可笑的柔弱和恐惧,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作一团,“他和我像两个用肮脏的棉花和破布填塞成的假人,那是两个文人之间的一场默默无声、软弱无力、没有任何章法的扭打,其中一个被毒品完全弄垮了身体,另一个虽有心脏病,而且杜松子酒喝得太多。”而亨伯特让奎尔蒂朗读他用韵文写成的判决书真是绝妙的讽刺:一个罪人对另一个罪人的判决。而且是用华丽的诗写成的,这使得这一场暴力血腥变得诗意起来。
美国《纽约时报》书评主编查尔斯·麦格拉斯有这样精彩的表述:“纳博科夫从未试图掩饰亨伯特是个恶魔。然而,亨伯特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恶魔,一个感人的恶魔,有时甚至惹人怜爱。就像莱昂内尔·特里林所述,‘亨伯特完全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恶魔;而我们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认同他的想法。’这是亨伯特的策略之一:他想要赢得我们的心。”
而对洛丽塔来说,则是人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的挣扎。她无疑是不幸的,早年丧父,与母亲之间冷淡隔膜。有论者认为隐隐中,母亲有点像童话《白雪公主》中的后母,她在嫉妒自己明媚鲜艳的女儿,总是在指责抱怨她。母亲因她而死,接着糊里糊涂地跟继父亨伯特产生不论之恋。在亨伯特是处心积虑,早有预谋,而对洛丽塔来说却是好奇和轻浮惹的祸,是对成人欲望世界的一次历险。乱伦的罪恶感,四十岁男人的疯狂的性欲,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屈辱、仇恨和自我道德的谴责。“回想起来,这片国土当时在我们的眼中不过就是搜集在一起的折角地图,破旧的旅行指南,旧轮胎和她在夜晚的抽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在我假装睡着时就开始的抽泣。”为了逃离,她接受了另一个成年人奎尔蒂的引诱,与他私奔。这是她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她对命运的反抗,却不知她早就深陷命运的流沙之中,愈挣扎陷得越深。逃到奎尔蒂那里又被迫做黄色表演,后流落到社会底层,过着极度窘迫的生活。被奎尔蒂抛弃后堕入极度贫困。对洛丽塔这样的女孩来说,她的美好似乎就是她的原罪。失去父母使她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而她的单纯美丽、性早熟又使得她成为所有的邪恶想要攫取的一只诱人的红苹果。对比她刚刚出现在亨伯特视野中的形象:周围开满百合花,而她半跪在青青草坪上,那是一个多么娇嫩柔美的天使,她是他的宁芙。她是自己美和欲望的牺牲品。因为她的美而成为亨伯特和奎尔蒂的猎物。她的美昙花一现,只绽放一瞬就消泯在罪恶、淫乱之中。
此时,亨伯特已经因为杀人而进了监狱,他在狱中撰写心灵回忆录,叙述基调便定格在了追忆和忏悔上。他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既为自己写一份传记,也是为那场疯狂的爱写一份墓志铭。这种写作方式和他写作的特殊地点(监狱)注定他只能写过往的事情,他没有现在和未来,时间从他踏入监狱那一刻起就停摆了。他不停地翻阅往事,在忏悔中抵达圣洁。欲望已经完全退隐,他对那个可怜的孩子只剩下了爱和忏悔。他要用文字的方式使它们永恒。
洛丽塔在小说中始终没有正面出现,她活在亨伯特的回忆里,因而她的一切美好都有被拔高的嫌疑。她聪明机灵,但也轻薄放荡。单亲家庭长大的她任性,脾气暴躁,与母亲关系冷淡对立。潜意识中她渴望父爱,在见到其他孩子依偎在父亲身边时会伤心。她对亨伯特与其说挑逗勾引,不如说希望得到一份虚拟的父爱。她的悲剧不是亨伯特一人造成的。亨伯特不过是一种催化剂。早在她读书,参加夏令营时,她就有了性爱。她有亲密的同性恋人,也同别的女伴共享一个男孩。家庭、社会、学校都没有为她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而是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向堕落。亨伯特和洛丽塔同时被欲望俘获,他们的世界也因此沉沦。他就像是一个被魔鬼纠缠的天使,被往事、欲望和现实疯狂折磨。
“行走”是镶嵌在小说中的结构方式。亨伯特原本出生在巴黎,因为继承一笔遗产而来到美国,他参加过北极探险队,常常从一个地方移居到另一个地方。黑兹太太死后,他带着洛丽塔几乎走遍了美国,行程长达两万七千英里。洛丽塔失踪后,他再次重走那条路。所有的故事几乎都是在我的行踪中展开。
这两种基本结构方式限定了小说的时间和空间,也使人领悟到人在世界中的渺小无助。时间和空间都是无限的,而亨伯特只能是自己往事的溺水者,他被时间斩去了头颅。尽管他一直在与时间对抗,想从性感少女身上找回青春,找回逝去的初恋时光。他却无能为力,已经死去的安娜贝尔不可能在洛丽塔身上复活,那份身心交融的爱只能是遥远的回忆。他也留不住洛丽塔的少女时光。她在成长,每次见到她,她都长高了,外貌发生变化,她迟早会从娇嫩的宁芙变成又一个夏洛特·黑兹,这是无法抗拒的时间规律。
空间也同样如此,浩渺无垠的空间中亨伯特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安顿他的小仙女和他可怜的爱情。不论行走到何处,他都处在现实中,必须面对陌生人恶毒的眼光,面对各种人际关系,会有人对他的小仙女虎视眈眈,而他只能假借父女的名义偷偷摸摸满足欲望。失踪的洛丽塔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江河,无论他怎样费尽心机地寻找,都是枉然。这同样说明人对空间的无能为力。他最后呆在狭窄的囚牢里写作回忆录,以文字的方式凝固了时间和空间。这也隐寓着,唯有文学和艺术才能超越时空,才能真正永恒。
在忏悔中新生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她是穿着宽松裤子的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蕾丝。可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这是《洛丽塔》不朽的开头。写下这个开头,一切都已成定局,人物命运已不可更改。亨伯特杀掉奎尔蒂而进了监狱,他即将病死在狱中;洛丽塔贫困潦倒,才十七岁就已憔悴不堪,也将难产而死。这场欲火焚身的爱情终以悲剧收场。
这个开头奠定了全书的叙述基调:深情缱绻,感伤忧郁,使人如在梅雨季节,扑面就是连绵的阴雨霏霏。这是对爱情最深沉最眷恋的表白,是一颗裸露在寒风中的滴血的心的颤栗,充满柔情、眷恋和怅惘的追忆。轻柔的呼唤喃喃地在舌尖回荡,这个名字是有魔力的,因为“它”是所爱的人的名字,负载了全部的思念和心的颤栗。洛丽塔点燃了“我”生命的光亮,使“我”燃烧出欲望之火,是罪恶,也是灵魂。短短的几句话里道出了爱的全部真相,爱就是让心灵燃烧的火种,是令人颤栗的电击,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只有刻骨铭心地爱过,才会有这样的体验。这样的语言优美,含蓄,深沉,敏感,饱含着情感的汁液,体现了令人迷醉的艺术天赋和超越常人的智慧。这本小说是用英语写成的,但叙述过程中他灵活运用了多种语言,比如法语、拉丁文、方言等,引述了众多文学作品,制造了一个华丽喧嚷的语言盛宴。
对此时的亨伯特来说,死亡已是唇边的一抹微笑。在“坟墓般的隔离室”里,他不停地翻阅痛苦往事,既为自己写一份传记,也是为那场疯狂的爱写一份墓志铭。这种写作方式和他写作的特殊地点(监狱)决定了亨伯特只能是自己往事的溺水者,他被时间斩去了头颅,他没有现在和未来。尽管他一直在与时间对抗,想从性感少女身上找回青春,找回逝去的初恋时光。他却无能为力:已经死去的安娜贝尔不可能在洛丽塔身上复活,那份身心交融的爱只能是遥远的回忆;他也留不住洛丽塔的少女时光,她在成长,迟早会从娇嫩的宁芙变成又一个夏洛特·黑兹,这是无法抗拒的时间规律。
洛丽塔在小说中始终没有正面出现,她活在亨伯特的回忆里,因而她的一切美好都有被拔高的嫌疑。她聪明机灵,但也轻薄放荡。单亲家庭长大的她任性,脾气暴躁,与母亲关系冷淡对立。潜意识中她渴望父爱,在见到其他孩子依偎在父亲身边时会伤心。她对亨伯特与其说挑逗勾引,不如说希望得到一份虚拟的父爱。她的悲剧不是亨伯特一人造成的。亨伯特不过是一种催化剂。早在她读书,参加夏令营时,她就有了性爱。她有亲密的同性恋人,也同别的女伴共享一个男孩。家庭、社会、学校都没有为她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而是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向堕落。亨伯特对她是欲望还是爱情?这是不难判断的。实际上,从性到爱,从疯狂的攫取到痛苦的反省,从一个只顾追逐自己的猎物的着魔的猎人,变成一个乞求救赎的忏悔者,亨伯特也在回忆中走完了自我成长的精神之旅。(虽然遇见洛丽塔时他已是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但是他对往事的沉湎,对性感少女的执迷,行事只凭感情用事而从不用理智予以节制等表现,说明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成熟。)
开初时欲望占大部分因素,他费尽心机接近她、拥有她、控制她,反复地强调“她是我的”。并因为她激发了变态的性欲狂潮。(在他们第一次的早晨,他连着做了三次,使得洛丽塔十分恼怒,之后也是如此,微弱的爱情往往淹没在强旺的性欲中)而在洛丽塔离开后,这份失去的痛彻心扉冲淡了欲望,渐渐升华为爱情,他在疯魔的寻找过程中也陷入了极为痛苦的反省和忏悔之中,他用一段话形容自己失去洛丽塔的痛苦:“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忽然哗啦一下子打开一扇边门,一股呼啸的黑暗的时光奔腾而来,带着迅猛的疾风盖没了孤独的大难临头的哭喊。”
没有了洛丽塔,也就没有了光明,没有了希望,没有了生活的意义。这与开头那段呢喃是相呼应的,“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他找了整整三年,开着那辆破旧小车走遍了他们曾走过的每个地方,甚至动用了私家侦探,那段日子的他白天做噩梦,夜晚失眠,生不如死。这已经不是在欲望中挣扎的亨伯特,而是一个在爱情中煎熬的痴情人。
从这里回看他与洛丽塔从相识到走到一起的经过,我们也会不无惊讶地发现,欲望的淫邪从他身上渐渐退隐,而爱情的光辉渐渐显示。他初见洛丽塔时的颤栗,“在那个姓黑兹的女人和我走下台阶,步入那个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花园时,我的两个膝盖就像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的一双膝盖的倒影,我的嘴唇就像沙子。”
他像个初坠情网的少年一样为洛丽塔写下一篇篇令人陶醉的日记,他形容自己“我就像你在那个古老的庭院里看到的那种身子膨胀起来的灰蜘蛛。呆在一个晶莹闪亮的网中央,把这股或那股丝微微拉上一下。我的网罩住了整幢房子。”而女孩一不在,“房子里空落落的,死气沉沉。”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倾听她的一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