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故乡是在诗人远离之后诞生的,距离是很重要的。因为有了距离,那些锥心刺骨的“痛”表述出来时,才会带有蓦然回首的体悟。曾经熟悉的人事后多了一双沉静的眼睛,也就使乡土获得了更为悠远绵长的况味。那些日子经过时光的洗刷已经酿成了一瓮好酒,无论何时喝上一口都会香冽清醇,醉在回忆里。这不仅仅是在怀旧,而是将乡村当作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负载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和社会忧思。
大风口的风,不住地吹
大风口,站立着
娘的身影,大风吹动着
娘的白发,吹动着
娘的衣襟
大风口的风,不住地吹
一年四季吹着
吹走冬天,吹来夏天
吹得黄土飞扬,吹得鸡飞狗跳
却吹不亮,娘亲手点燃的日子……(《大风口》)
在陶潜、沈从文等人笔下的乡村,美丽、宁静如画如诗,有着采菊东南下的悠然,有着翠翠、夭夭那样的美丽精灵。然而乡村生活永远不会只是田园牧歌式的优美,真实的乡村生活仍是沉重的、苦涩的。
在田禾诗中多次出现“风”和“雨”的意象,比如《起风了》《村庄下雨了》《漏》《惊蛰》等。潜意识里,诗人将它们当作了苦难的代名词。凄风苦雨,是生活中的困厄,也是人世中的劫难,处身其中的人总是备受煎熬,饱经磨难。《大风口》中,娘似乎一生都站在大风口,苦难操劳,但她生命的烛火却点不亮幸福。
诗集中,他描绘自己身边的乡村、乡亲、劳动和世代相传的历史命运。其中,“父亲”形象是他写作的焦点。那个“可贵的品质/注满了我成长的童年/也注满了我后来成长的诗歌”(《年年思念父亲》)的父亲,那个操劳一辈子却在冻饿中离世的凄凉的父亲,是诗人一辈子的痛与追怀。
《父亲的咳嗽》紧紧抓住了“父亲的咳嗽”这一意象,写“我”这一生最疼痛的记忆。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
天气很冷
父亲,我听见你的咳嗽
从老井中打水的那只木桶开始
从风雪中扛回耕牛过冬的那捆稻草开始
从堵完草房中那个过风漏雨的泥巴洞开始
从母亲端出米缸里可怜的最后一升米开始
父亲的咳嗽,就没有停止过
那么多的咳嗽
父亲强忍着疼痛
把它抑压在胸口间”
一连串的“开始”写出困顿的生活,重病中的父亲仍然忙碌着农活家事,忙着支撑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父亲生命里最疼痛的部位
还不是他的咳嗽
而是几个还没成年的孩子
每当咳得难受的时候
他痛啊,那每一声咳嗽
像一把铁锤,锤打着自己”
因贫困而得病,也因贫困而得不到治疗,只能在满腔对儿女的牵挂中撒手人寰,这是多么凄惨的事情。
这应该是诗人最为刻骨铭心的一个冬天,一个足以让一生都疼痛在那样的咳嗽里的冬天。
“我记得那一年的冬天
大雪淹没了整个村子”
也正是在这一年的冬天,父亲为了让家人吃一顿饱饭,带着重病下湖摸鱼,结果冻死在湖边。几个弟弟因此先后冻饿而死,诗人因此辍学,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这样惨痛的人生际遇有几人经历过呢?那么多的酸辛和眼泪经过岁月的沉淀,只剩下了咸咸的盐粒,剩下了客观冷静的叙述。却仍然让人感受到尖利的疼痛。尤其是今天,诗人经过自己的努力,早已有能力让亲人过上富足温暖的生活之日,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痛何如哉!一切的成功在诗人的心里便渗浸了苦涩和酸辛。诗人此后的余生就淹没在那样的冬天里了,疼痛会像咳嗽一样深深的烙在“我”的心里。
他写父亲的诗歌已经很多了,《想念父亲》《父亲的手》《年年思念父亲》《月光下的哀思》《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等,首首感人肺腑。诗中日子总在艰辛中挣扎,父亲总是在操劳,在忙碌:“进门、出门/把劳动总是随身带着/门角的那把锄头/始终挂不到墙上去”“守着村落/守着稻田麦地/象玉米叶子守着颗粒一样”“那一天你扛着烈性的阳光/通过村子的小路/送柴禾去二十里外的小镇/一担沉重的柴禾/换回几个并不轻松的日子”“总是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想起父亲/总见他在月亮西沉时/糊一个泥人儿回家”。这些诗里,不仅刻画了一个一生辛劳、苦难深重的父亲形象,而且带给传统田园诗另一种沉重的叹息。同时,在诗人交织着挚爱、悲郁的情感中,还传递出生命的坚韧。
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掉下来了
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一个农民工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一双父母的儿子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一个女人的丈夫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两个孩子的父亲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一个农民从脚手架掉下来了》)
这是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画面,一个农民工摔死了,在他的身后是众多亲人的眼泪和哭泣,也可能是一个家庭的崩溃。可他的死只换来了一声惊叫和三万块钱,他死后一切平静如初。老板“醉醺醺地回家睡觉去了/与那个农民工睡得一样死”他没有丝毫的愧疚和良心的不安。
《路过民工食堂》让诗人留心到了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在一块空地蹲着完成一餐。“大嗓门的高大胖”连吃饭也不忘训斥他们,在他们的饭碗里,“除了咸菜萝卜,还有两个半生不熟的辣椒”。而《夜晚的工地》上,他们刚刚吃过了晚饭,又被驱赶着爬上高高的脚手架,他们一直工作到很晚,最后“睡在半成品的楼道里”。《煤黑子》在黑暗的井下用身体背煤,几次遭遇险情,把自己变成一团漆黑。“他在一块煤里活着/在黑里活着。比黑更黑”《采石场的后半夜》采石工还在辛苦地锤打着石头,尘灰中的夜晚黑暗寒冷,对话中透露的信息倍加凄凉,“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在尘灰中劳动的人们,下一个得肺癌的会是谁呢?
《卖烤红薯的老人》是“我”在屋里看到的一幕街景,“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棉袄/把一个又笨又重的大烤炉/推在解放路临街的角落/满脸的皱纹写尽了他的沧桑”他站在墙角,站在冬天的风里,给那些“把手揣在衣袋里取暖”的行人递过烫手的烤红薯,向每一个“轻轻地点头,微微地鞠躬”,那么谦恭,那么卑微,艰难地维持着一份生计,可是,突然,“开过来一辆/清障车。城管员摔烂了/他的红薯,砸了他的炉子。”就像一阵突袭而至的狂风,摧毁了老人的生活,“他痛苦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是猫着腰走出去的/步履缓慢/大北风一直追着他吹”诗句戛然而止,他走出了我的视线,他的痛苦留在我的心里。那样孤独无助的老人和他北风中佝偻的形象任谁都会为之心酸。
论形象,他在描述那些底层民众的生活;论思想,他在直面黑暗和痛苦;论感情,他对这些卑微的生命倾注了满腔同情和悲悯。他关注这些苦难中挣扎的生命,抓住一个又一个片断或场景,让我们在阅读中回到现场,回到那些微贱的生活状态之中。他们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却过着另一种令人心酸的生活。
在田禾诗里,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没有故作深沉的哲理,也没有诡异奇崛的用词造句。诗人是质朴的,朴素得如同一株长在地里的庄稼,向着蓝天小鸟,风雨阳光,热情地展开身体,自足、坚韧,经历过旱和雨,忍耐过饥寒,等待着收获。真实,使人感动;亲切,容易进入人的心扉。诗是个体生命的真实展开,诗人在生活中象鱼在水中一样默默游动,侧身擦过冰川或游向暖水,冷暖自知,鱼从不欢嚷和流泪,它对置身其中的水域心中有数,它让观看者默默体味。
每一首诗都渗透着诗人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伤心时花也落泪,欢喜时雨也在欢笑,《苦荞》写的是一种有些苦味的植物,却写它“在你生命的背后/有过流淌不尽的苦水/或许这一生/这自身的痛苦/永远无法穿越泥土”“我细长的舌头/够不着你有什么苦在你/我知道”。如果不知道诗人悲惨的童年和艰难奋斗的历程,我们或许会认为诗人是矫情的,但此时,我读诗句时,看见诗人是节制的,极力客观,然而对物命运的感慨仍使我们不得不想起了诗人自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到了收获的中年,回想往日,在旷达的笑中,不免有些许惆怅。
诗是语言的艺术,需要用最精练最简洁最优美的语言来表达。田禾诗的语言是独具魅力的,这份独特之美就在于乡土味,在于质朴无华、不饰雕琢而又饱含真情、含蓄隽永。真实,使人感动;亲切,容易进入人的心扉。此外,他的乡土诗还具有两个突出的特点:
善于捕捉瞬间,凝成一幅画,滋味悠长,意味深长。诗人就像一个高明的摄影师,他似乎总是携带者一副长镜头,在镜头后的诗人热衷于静观默察,将他留意的瞬间定格下来。《板车上坡》中一对农民父子推着满是萝卜大蒜的板车爬坡,这当口,一辆卡车从旁边疾驰而过,灰尘罩住了他们。诗人写道“贫穷很大,他很小/王大贵的板车/爬上坡之后,远远看去/王大贵多像一只小蚂蚁.”仅仅这样一个可能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的画面,写出了为生存而挣扎的父子的坚韧。《油菜花》“潮水般涌动的油菜花/从村庄的山坡上流淌下来/几个小学生/跟着油菜花一路奔跑/昨天,只见星星点点的一朵两朵/一夜间,它们漫过山岭/开遍了山野/满野洁净的油菜花啊/我站在她们中间大口呼吸”只有短短九行,却给人春风拂面,生机盎然的感觉,花就像流动的水,人在花中的陶醉是这样的孩子气的天真。整首诗给人一种流动的活力美。
每一首诗都渗透着诗人真切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在诗人看似淡漠的表述中蕴蓄着温暖和温情,潜藏着诗人尖利的深层的疼痛体验。前面所说的他写父亲,写乡亲,写往事的诗都是如此,他对那些草木一样匍匐于大地的生命充满了悲悯和关怀。
诗人已经离开故乡,可是他的乡亲还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挣扎,他曾经的酸辛岁月还在记忆中翻滚。也许正因为经历过磨折,饱经忧患,有对苦难生活的熟悉,所以才会有穿越苦难的力量,才会有这些优美的诗歌不断问世。爱镶嵌在痛中,情感则漫溢于笔端,这是他送还故乡的最好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