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
清晨5点钟,列车停在了终点站。
站台上一时人头攒动,熹微的晨光照在旅人们疲惫的脸上。我走出车厢,穿海魂衫的小男孩由母亲牵着走在我的左边,他看上去似乎还有些迷蒙。抽烟的男人热心地帮我把行李箱提下了楼梯,我微笑着同他说了声谢谢。
我们分别的时候,抽烟的男人对我说:希望很快能在电视上再见到你,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穿海魂衫的小男孩给了我一只红色的气球,他说希望史莱克和公主能够幸福。我将那只气球系在行李箱上,打车去了外滩。
我住进了一家28层的酒店,前台的服务生给了我一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我用门卡开了门,走到窗前拉开丝绒的窗帘,辽阔的黄浦江上一片水波潋滟。
我去浴室里匆匆地冲了个热水澡,换好了衣服,看着早新闻吃完了早餐。之后,我在房间里睡了一整天。
我一直睡到傍晚才昏昏沉沉地醒来,略微洗漱了一下便去了楼下的餐厅。我点的是蟹肉小笼包、三文鱼和马蒂尼,有些不伦不类。
晚餐之后,我又去黄浦江畔走了走。我来到那条临江大道时正是日落时分,江岸的杜鹃花在夕阳里如同火焰一般地怒放着。然步行道的对面却是一片绿意葱茏。
我在那条大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片刻,最后在一座帆形的白色凉亭之下停下了脚步。夜色一点点地将城市吞噬、包围,对岸传来了静穆悠长的钟声的回响。漆黑的江水在脚下急遽地拍打着堤岸,水波将这座城市分裂成一个个破碎的形象。
我伫立江边眺望着对岸,就像眺望另一座被人们遗忘了的、抛之脑后的城市。在那里,水手的号子停止了,造船厂的轰隆声也停止了,海关大楼变成了一栋被展览的静止的建筑,铁锚被铸成了雕塑矗立在江岸上,这城市作为通商码头的记忆就如同那些老洋房上的门牌一样变得古旧、模糊、锈迹斑斑。曾经商船如梭的江流上而今行驶的是载着情侣和观光客的豪华邮轮,潮汐的对岸是一个灯火通明的、高楼林立的、作为东方明珠和金融中心的陌生的城市,那是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座城市的人们画在那个渐渐消逝的轮廓之上的新的容颜。
没有人会为一个灰旧的城市的消失而感到神伤,就像没有人会再怀念那些嘹亮的号子和造船厂。
浦西的钟声再次从对岸传来,我起身离开了江畔。江上的风有些冷了。
我回到酒店之后才想起已经一天没有开手机了。打开来,短信提示音嘀嘀地响了差不多有两分钟。我翻看了一下那些短信,大都是来电提醒,有一半是杨康的,还有一半是夏安她们的。我有些歉意地回拨了夏安的电话。不出所料地,她一接起来就火冒三丈地对我吼说:“你到底死哪儿去了?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就差报警了。”
我说:“我来上海了。”
她依旧火大地说:“那你怎么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啊?”
“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你还知道我们会担心啊?”
我没做声。她便又说:“你还是赶紧给杨康打个电话吧,他急的都快发疯了。”
我随口应了一声便结束了跟她的通话。
不一会儿,我妈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她问我最近可好,电视台有没有新的消息。我犹豫了一下,坦诚地回说,我已经来了上海,因为这里有一家电视台愿意给我一个面试主持人的机会。
意外的是,她并没有生气或者反对,而是平静地对我说:“去就去吧,发生了那种事也是没办法,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吧,我们说多了你也不高兴。不过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我和你爸真的挺心疼的。”
我说:“我知道,我会尽快在这边安顿下来的。”
她又叮嘱了我几句,便说让我早点休息。我说好。不料快要挂断电话时,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起了杨康的事。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将我不告而别的事情告诉她。
来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去参加了那家电视台的面试,虽然花的时间有点长,不过我自我感觉还是不错。那位总监看上去十分谦和,言辞间似乎也对我非常满意。我临走时,她还跟我交换了名片,说很快就会将面试的结果通知我,希望同我随时保持联系。
下午,我打了电话给夏安,让她帮我寄一些衣物和日用品过来,因我那天走的实在太急,根本没来得及带多少东西。她说:“寄东西是没问题啊,可是我没你公寓钥匙啊。”我这才想起,我唯一的一把备用钥匙还在杨康那里。于是我便让她去跟杨康要钥匙。她诧然问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寄呢?”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借口,便谎说杨康最近很忙,没有时间帮我寄。她这才犹疑地同意。不过我想她大概并没有相信我的谎话。
我放下手机时心里想,不知道杨康到时候会是什么反应,他兴许会怒气冲冲地打电话过来质问我,或者跟我冷战,或者一气之下将我的东西全部清理出他的公寓,甚至于失去耐心不再理会我。但我却并未料想到他第二天就直接飞来上海见我了。
我是在酒店门前的台阶下面遇见他的,我不知道我回来之前他是不是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上午的时候,我去文化街和豫园附近走了走,因为在城隍庙耽搁的时间有些长,回来时已是中午。我走下出租车,收好了零钱,还没来得及走上那段台阶就听见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顾小曼。”
我回过头去。他一脸阴沉地提着一只旅行袋向我走了过来。
我惊讶地问说:“你怎么……。”他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了我。我接过来打开,里面都是我让夏安寄过来的贴身衣物和日用品。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可怕,就好像随时要对我大发雷霆一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对我发火,他只抱臂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问了我一句:“能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如你所见,我准备在这里生活了。”我说。
“是吗?那我怎么办?”
我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们分手吧,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做朋友?”他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俄而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他妈……简直太莫名其妙了。”
“我最近仔细想了一下,我们或许真的不合适。”我说。
“不合适?”他冷笑说,“所以,你现在觉得我们不合适了?”
“并不只是现在。”我有些烦躁地说,“我想了一下以前的事,我们……。”
“那你以前怎么不觉得我们不合适啊?”他生硬地打断我说。他眼睛里是几乎喷发出来的怒火,“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豪门家族少当家是吧?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就要找这么个可笑的理由离开我?!”
我一下子也火大了起来:“杨康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这五年来,除了你自以为是地给我的那些东西,我还跟你要求过什么吗?”
“你少在这里给我装清高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看我的吗?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是吧?你觉得我已经配不上你了是吧?你他妈真就跟那些见风使舵的贱女人没什么两样!”
他话音未落,一个脆生生的耳光便甩在了他的脸上。我怒不可遏地看着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股莫大的痛苦忽然间向我重重地砸下,我的眼泪也无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杨康,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我们不合适吗?”我哽咽着说,“因为这么多年来,每次当我觉得我们可以走下去的时候,你身边总会出现一个女人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黄令仪,凌嘉,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还有现在的杜希音。你知道那天我看见你和她在花园里亲昵交谈,还有那个很可能是你们女儿的小女孩儿时,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我真的没办法再跟你走下去了。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受不了总是提心吊胆地担心你哪天又睡在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床上,也受不了这些分分合合的狗血戏码了。我不想再陪你这么兜转下去了。我不能再被你伤害第四次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眼中空洞而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也默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继而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上了那段台阶。
就在这个炎热而宁静的午后,我终于离开了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