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方路扬:
我在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彩色广告时想起了一段旅行。
我喜欢电车和车轨。我有两本相册,满满的都是车站和铁轨的照片。可是我却并不喜欢北京的地铁,因其车厢总是拥挤、嘈杂,车站也差不多总在地下。列车在阴暗逼仄的轨道上穿行时,就如同穿过城市的内脏,黑黢黢的,潮乎乎的,没有丝毫的美感。
日本的电车也很拥挤。然而车轨和车站大都在路面上,因而当人们乘坐电车往返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时,可望见城市里形容生动的一切:高低错落的建筑、纵横交错的道路、路边的野花和狗尾巴草、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天线、站在电线上的麻雀、绿色植物环绕的民居、晾着围裙、浴巾和白床单的院落、像小帆一样迎风飘动的窗帘、在檐廊上打盹的猫、遛狗的老人、带着黄色帽子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学生等等。如果是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你可以透过车窗玻璃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一般井然有序地穿过马路的壮丽奇观。若是在镰仓,沿途则是风景优美的湘南海岸线。
有一次,我在镰仓高校站下了车,穿过马路去了海边。那里的天空很蓝,云很低,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我坐在海岸上久久地遥望那座高高的灯塔和碧绿的江之岛,突然没来由地对着远方大喊了几声。两个在不远处堆沙堡的孩子警惕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那里有个奇怪的大叔。
我看着他们牵手离开的背影,笑了笑,起身回到了马路对面的车站。
我在东直门站下了车,打车去了798。今天上午,那里有一个青年摄影师作品展,我的作品也被展出了。这是我的第一次作品展。
林佩瑜也来了。我本来不想让她来,可她坚持要来,她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一定要来支持我。我心说,这倒是奇了,她从前明明总是隔三差五地奚落我这份穷酸的职业。
我只在展厅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便没了兴致,那些雷同的构图和比例让我觉得既无聊又无趣。同一学派的摄影师总是存在这样问题,他们即便是在不拘一格时的思路也总是相似的。
我一个人走出大厅,在一条落满了枯黄叶子的小路上溜达着抽完了一枝烟。我在一株梧桐前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一只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准确的说,那是一只蝉蜕,它腹背皴裂,足上缠满蛛丝,正作为生命的标本和夏天的遗迹倒垂悬挂在那里。我将蛛丝小心地缠在食指上,轻轻地将它挑下。
我带着它回到了展厅门口,林佩瑜正在那里等我。她只看了眼我手里的蛛丝和蝉蜕便微微蹙眉说:“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快扔了罢,挺脏的。”
“松手的话,它会掉进地狱里的。”我说。
“哈?”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她既不读芥川龙之介,也从来都猜不出我心里在想什么。有一次,我修理洗手间的门锁时,故意对她说了句:“把那个给我。”那时她脸上也是像现在这样茫然的神情。她不是夏安。
默契其实是两种情趣在某个时机的不谋而合。
我们去一家日式烤肉店吃了午餐。等待食材被端上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我想不出任何话题,便把视线移向了窗外。林佩瑜也默默无言地低头看起了手机。
一个服务生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拍照。我问他,拍什么照。他说,情侣接吻的照片,可以自己带走,也可以贴在店里的那面墙上。林佩瑜忙说不用,我想她大概是怕我拒绝。其实她如果想拍的话,我应该不会拒绝。非是我想吻她,而是我几乎从来不会故意让女人感到难堪。
烤了几片肉之后,我又向服务生点了一壶清酒。在把酒倒进那盏精致的酒杯时,我突然觉得怪怪的。我想起了宫本孝宏曾跟我说过的一个笑话:这个世界上会在中午时喝酒的只有两种人——酒鬼和中国人。
我在京都旅行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和他去居酒屋喝酒。他基本都是下班之后直接来找我,因而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而我却总是穿着休闲短裤和夹板拖鞋。他笑我说,你看起来像个流浪汉。我不以为意地笑笑便挨着他坐下。酒过三巡之后,我们便开始漫无边际地聊。聊他在中国待的那七年,也聊他回到日本之后的生活。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会选择目前这种平静的生活。他说,自从上次的大地震之后,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观一下子全变了。
“去年我回来的那天,我们全家都跑到机场来接我。祖父一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说,不要再走了,下次你说不定连我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我当时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没有那种经历的人,大概永远都无法那么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我现在觉得,安安稳稳地待在我的家人触手可及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再说,加奈也真的是个好女孩儿。”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说:“本田呢?也留在日本了?”
“不知道,我们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想来同乡本来就是在异乡时更加亲近一些。”他说。
我们又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他突然聊起了夏安。
“我跟她应该算不上朋友吧。我在北京那几年,她一直在满世界地旅行,我们大概也就说了十句话。她给我印象最深的只有一件事。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雨,天气还挺冷的,她却穿了一件短裙来上课。我问她为什么穿这么少。她一边哆嗦一边说,因为今天立夏啊,既然夏天到了就应该穿裙子了吧。”他笑说,“我当时想,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我也笑着说:“她的确是个怪人。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问了我什么问题吗?”
宫本饶有兴致地放下了酒杯。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相片,问我那是哪部电影的剧照。可是那张照片里只看得到一片空旷的雪地和远处连绵的雪山,根本看不出是哪部电影。我便猜说是《情书》。她却摇头说不是,因为那看上去不像日本的天空。我说:‘不论哪里的天空都是一样的吧。’她很认真地说:‘怎么可能一样呢?我怀疑你根本没有抬头看过天空,日本的天空是我见过的天空里最低的,不论是晴天还是阴天,云层都像是悬在半山腰里。’”
“是吗?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有发现日本的天空有什么不同。”宫本笑说。
“大概因为我们只是在走路,她却是在旅行吧。”我说。
离开那家烤肉店之后,林佩瑜突然说她的护身符不见了。我说:“丢了就丢了,反正我家里还有一堆,你再随便选一个就是了。”她说:“那怎么行呢,护身符哪能随便换呢,丢了的话会招来坏运气的。”我只好同她折回去寻找。那些护身符是我从京都的神社带回来的,友人们各选了几个,她也选了一个。我去神社当然不是因为我笃信鬼神,我会去那里单纯是为了摄影——我不相信一切不能量化实证的事物,她正好相反。
不过我倒也在神社求过一次时运签。那天我是和宫本还有他的女朋友加奈一起去的,他们一个劲地怂恿我去求签,我只好求了一支。结果那支签却是大凶,加奈大惊失色地念叨着什么将纸签系在了御神木的树枝上,继而又叫我去祈愿板上写愿望。我忽的想起夏安从前跟我说过她在日本旅行时曾在这里写下过一个愿望,便沿着祈愿板仔细地找了起来。然而我终究没有找到她写的那张纸片,便提笔在自己的纸片上写了起来。
加奈走过来问说:“方桑,你写的什么愿望?”
我说:“晚上去吃荞麦面。”
“这是计划不是愿望吧!”
“那我就写祝你和宫本早日成婚,将来生一支足球队。”我笑说。
“方桑,不要开玩笑!”
那天下午,他们还带我去了龙安寺。我们在石庭前的檐廊上同一群金发碧眼的游客接踵而坐,静静凝视那片白砂水波和光秃秃的岩石。一个小时后,我终究没有从那片“唯吾足知”的枯山水中参出任何的禅意。
我兴致索然地起身,这才发觉自己的脚已经麻了。一瞬间觉得石庭中似乎风移影动,白砂池里泛起一圈隐隐的波痕——
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
下午,我和林佩瑜去西单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最近上映的爱情喜剧片,我只看了大约十分钟就开始昏昏欲睡。林佩瑜居然没有试图叫醒我,这还真是难得——如果是在五年前,她此刻大概会狠狠抽我的脑袋。后来,我便彻底地睡着了。
我在那家影院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很快又觉得那似乎不是梦,而是我在京都度过的一个夜晚。不过那天晚上我一直醉醺醺的,所以我也不确定那个夜晚是不是一个梦。
那天我和宫本在居酒屋分别之后,意外地闯入了河岸的一个露天派对。一个中年男人上前递给了我一杯啤酒,我想也没想便接过来喝了起来。后来又陆续有人过来给我倒酒,我也依旧没有拒绝。就这么喝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河对岸忽有一簇烟火腾空而起。大家纷纷地跑到岸边,我也同他们一起过去那边的草地上坐下。过了会儿,一个穿着T恤和短裤的女孩儿突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说:“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感觉。我在人群里总是可以一下子将中国人认出来,从未出错。”她得意地笑了一下说。
“你的感觉真是厉害。”
“你是来日本旅行的?”她又问说。
我想了想说:“我来找我的爱人。”
“你的爱人是日本人?”
“不,她是中国人。她之前来日本工作,我就来找她了。可是时机好像有些不对,我来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真是倒霉。”
“是啊。”
“那你再回去找她不就好了?”
“我现在不能回去找她。”
“她不爱你了?”
“不是。”
“如果你爱她,她也爱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能回去找她呢?”
“时机又不对了。”
“哎,是吗?时机还真是个麻烦的东西。”她晃了晃脚上的帆布鞋说。
又过了片刻,她似乎觉得意兴阑珊,便起身走了。我仰躺在草地上,一时间感觉头顶那片漫天繁星的夜幕一点点地向我压了下来。我困倦地阖上了眼睛。睡意朦胧间,我似乎听见周围的人弹着木吉他唱起了一首老歌:
Hey,Jude,don’t be afraid,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then you begin to make it better。
回家之前,我和林佩瑜去超市买了一些晚餐要用的食材。她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挑选自己喜欢的蔬菜和肉类,而是让我选自己喜欢的。我于是就选了自己喜欢的。
我提着一只偌大的塑料袋走出超市,在那个路口等了大约两分钟。对面的信号灯变成绿色时,林佩瑜向我伸出了手。我知道那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小时候出过车祸,自此过马路时总要抓住身边人的手。我从前很喜欢牵着她的手过马路,然而这一刹那我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不知我是不是下意识的。
做晚餐时我同样没有再顾忌她喜欢吃什么,或者不喜欢吃什么。我甚至故意在汤里放了一大匙的姜末。在我还跟她交往的时候,有一次我做菜时不小心放了一点姜末,她只吃了一口就将盘子在我面前摔碎了。然而她现在却什么都没说,她甚至称赞起了我的厨艺。我终于觉得这一切荒唐且悲哀。
我安静地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菜,喝完了那碗汤,又把米饭吃的一粒不剩。最后,我放下碗筷,平静地对她说:“你还是搬出去吧。”
她怔了一下,放下筷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方路扬,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抬起泪眼望着我说,“我现在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放下尊严低声下气地来求你收留我,你却还要将我赶出去,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你让我搬出去住哪儿?露宿街头吗?”
“我可以帮你租房子、搬家,或者借钱给你。可是不应该由我来照顾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了。”我依旧平静地看着她说,“当初是你不要我了,你像是扔掉一袋垃圾一样地把我扔了。我没有义务再去管你那些烂事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我,俄顷垂下眼睛苦笑了一声说:“你现在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我只是不爱你了。”我说。
我是在一个雨天去找的夏安。我果然又选了一个糟糕的时机——她打开门时,头发上正滴着水,前额和耳边还粘着洗发水的泡沫。
她跟我对视了大约两秒便“砰”地把门重又关上。我只好在门外拍了几下门说:“夏安,让我进去好吗?求你,我快冻僵了。”
门内久久地安静着,我听不见任何的声响。正当我以为她不会再开门了的时候,她却突然把门打开了。
“有什么事吗?”她从门里扔了一条毛巾给我,面无表情地说。
“啊,也没什么事……。”我有些窘迫握着那条毛巾说。
她又要把门关上,我连忙上前用手抵住,急急地对她喊说:“跟我在一起吧。”
她讶然地抬起头来看我。
“终于说出来了。”我挠了挠额前的头发说,“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向你表白的理由,比如我终于还清了那笔该死的贷款,或者我终于取得了一点不值一提的小成绩,或者我现在真的在杂志社工作了。可是我觉得那些理由应该都比不上一条理由更有说服力。”
她慢慢地松开了撑在门上的手。
我走进门去,低头看着她说:“我爱你。在过去的385天里,每一分每一秒都爱你,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只有继续。”
她眼中似有波光流转,俄而有些羞赧地垂眼笑了一下,上前拉起我的右手柔声说:“冷吗?”
我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微笑说:“冷呵,很冷,在楼下等了那么久都不见你下来。”
“你刚刚一直在楼下?”她诧异问说。
“嗯,我还在下面的草坪上用蜡烛和玫瑰花瓣摆了一个心形的图案,可惜大雨把那颗心浇毁了。”
“你真是个笨蛋。”她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