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车厢的尽头遇见了一个陌生人。他是一个抽烟多年的男人,此刻正因烟瘾无法成眠。
我问他:“烟瘾是什么感觉呢?”
他说:“就像是有一根羽毛在你的胸肺和嗓子眼儿里挠,直痒的你心烦意乱,焦躁不安。”
我说:“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戒掉呢?”
他笑笑:“戒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有一个朋友就戒掉了。她之前整整抽了六年。”
“你的朋友一定是个十分有毅力的人。”他说,“抽烟的人应该或多或少地都尝试着戒过几次烟,可是大部分人到最后还是重新拿起了烟卷。即便知道那东西正在损害着他们的健康,也还是无法战胜戒断期的痛苦煎熬。你应该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吧。”
我想了想说:“我大概能够理解。”
我们沉默地盯着车窗外急速倒退的信号灯看了几分钟。他突然问我:“你是那个谈话节目的主持人吧?”
“你看过我们的节目?”我问说。
“不经常看。不过你绊倒嘉宾的那一次,印象倒是挺深刻的。”他笑说。
我也笑了笑。他说的是去年五月发生的一件事。
2012年5月
来到《听说》已逾两月,我渐渐习惯了赵铭泽对于台上台下角色的自如切换——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他是儒雅睿智的学者型主持,总是在一个得体的框架里恰如其分地表现自己的机智和幽默;然而一旦走出了那个录影棚,他就像是关掉了身体的某个按钮一样立刻变回了那个刻薄自私总是对我语带讥讽的混账上司。
我同样习惯了自己在舞台上稀薄的存在感。虽然赵铭泽在访问嘉宾的时候会时不时丢给我一个问题或者让我配合嘉宾做一段即兴表演,然而在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依旧只能一言不发地站在他和嘉宾身后充当他们的背景,就像舞台上的沙发、茶桌或者其他的道具一样。我有时会泄气地想,我会不会真的像杨康所说的那样,将这份“橱窗女孩”的工作一直做到30岁。
然后,那扇门终于在五月的一个周日打开了。那天下午,节目里来了一个备受争议的嘉宾。那男人名叫刘齐宇,是个富二代,之前因为娶了一个女演员而广受关注,又因提倡环保热衷慈善而树立了良好的公众形象,然而近来却由于一场外遇和家暴的丑闻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的演员妻子将自己身上的伤痕悉数拍下,连同他与情人的调情短信一起发布在了微博上,一时间网络上到处都是对他的指责和谩骂,整整一周都没有任何平息的迹象。他不得已之下只好通过台领导的关系来到了我们的节目进行危机公关。我对这件事其实是十分反感的,然而齐总监和赵铭泽对此却似乎没有任何意见,我自然也不好提出什么异议。
我直到那场节目录了十几分钟之后才总算明白了他们的用意。赵铭泽虽然自始至终都在按照那个刘齐宇要求的流程访问,也做出了一副愿意悉心聆听的姿态,然而他在问出每一个问题时却都有意无意地利用提问技巧制造矛盾冲突和收视爆点——
刘齐宇一开始矢口否认自己曾经暴打过妻子,他声称那些伤痕是在他们争执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赵铭泽便看着观众席暗示他,那个答案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因为从他妻子身上大片的血瘀来看,那似乎并不是“不小心”的行为。刘齐宇只好改口说那天他的妻子也一直在辱骂和攻击他,他在还手之前已经忍让了很久。赵铭泽低头看了眼台本说:“那你们那天是因为什么事在争吵呢?是不是因为传闻中的‘第三者’?这类传闻最近其实挺多的,刘先生大概也想好好地跟大家解释一下。”
刘齐宇说:“所谓的‘第三者’纯粹是无稽之谈,那完全是那个女人一手编造出来的。”
“可是那些短信又是怎么回事呢?”赵铭泽问道。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吧?她有证据证明我和其他女人交往了吗?”刘齐宇的语气开始有些不悦。
“所以您认为那些短信并不能成为证据?”
“那种东西只要PS一下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刘齐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愠色,“我再给你说一遍,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编造出来的鬼话,为的就是赚取那些没有判断能力的公众的同情,以便利用舆论从我这里拿到更多的离婚补偿金。”
“可是,事实上,您的妻子在离婚协议书里似乎只提到了想要儿子的抚养权,并没有提出关于补偿金的任何要求。”
刘齐宇脸上顿时一副吃了苍蝇一般的神情,他面色阴沉地看着赵铭泽,猛地扯下耳麦摔在了面前的桌上:“你们是想玩我是吧?”
“如果有什么误解的话,刘先生可以将事实向观众朋友们说明一下。”赵铭泽依旧是一脸的笑容。
“你们想知道事实是吧?”刘齐宇从桌上捡起耳麦说,“我告诉你们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如果没有我,那个女人直到现在都只能在某部垃圾电视剧里演着女六号,是我把她从一只默默无闻的小麻雀变成了金凤凰,可她居然一点都知道不感恩,还像个泼妇似的对我大吼大叫!事实就是她这些年来心安理得地花了我几千万,居然还好意思在这里给自己立牌坊!她现在竟然还想把她留下来的唯一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带走,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观众席上顿时一片哗然。
赵铭泽顿了顿,开口说:“刘先生,我认为您对您的太太是不是缺少了一些基本的尊重……。”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刘齐宇粗鲁地打断了:
“你给我闭嘴!还你认为,你算什么东西?等你的年收入也过亿了再来跟我谈‘你认为’吧!”他一边说着便又将耳麦摔在桌上站起身来。
一股莫大的火气陡然间从我的胸中窜了上来。我当时实在气愤的厉害,只恨不得替赵铭泽对着那个混蛋的鼻子狠狠地揍一拳。我想我大概是太专注于自己的愤怒了,所以当他一边威胁我们“要是把这段播出去的话就等着给我从电视台滚蛋吧”一边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在他面前伸出了右腿,他立马结结实实地摔倒在舞台上。演播室里安静了一小会儿,旋即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哄笑。
刘齐宇窘迫又火大地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朝我说了句“你给我等着”就火冒三丈地朝后台去了。我突然对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些许的后悔和不安。坦白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那个动作多半是下意识的。
不过,其他人似乎并不是这么认为的——那期节目后来果真被台领导截了下来,然而那天的手机录影却被一个“匿名网友”发布在了微博上,于是,刘齐宇再次被一片铺天盖地的骂声淹没了,同时,我们栏目组尤其是我却被大加赞扬。他们称我为“正义的女神”、“社会的良心”,我的粉丝在一天之内涨了三倍,甚至还有人将我从前主持《非常幸运》的节目片段挖出来剪成了一支MV。这种忽然之间的抬举和追捧让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更加戏剧化的剧情发生在两天之后。那天早上,我正像往常一样查看着微博留言,一条十分突兀的私信突然跃入了我的视线。那条私信只有一行字:“贱货,你信不信我找人弄死你啊?”发信人正是实名认证的刘齐宇。
我将手机交给齐总监问她该怎么办。她扫了一眼,冷笑说:“还以为这家伙只是人品不好,看来智商也很成问题。他不是想火吗?那就再让他火一次。给我截图发微博上去,不帮他转几万次算对不起他。”
我说:“可是,我要真的被他报复了怎么办?”
齐总监说:“你放心,现在舆论全都站在你这边,他绝对不敢动你。”
“那……他不会让台领导开了我吧?”
“更加不可能。”齐总监笑说,“你以为让我们把手机录影发到网上去的是谁啊?”
我顿时恍然大悟。
就这样,我和栏目组再度以“不惧恶势力的新锐媒体人”的身份占据了整整三天的热门话题榜。某天早上,我意外地发现,居然有人注册了一个“我们都爱顾小曼”的账号,而且那账号下竟有接近一百人的粉丝。我想起半年之前那个“不喜欢顾小曼”的贴吧以及那些不堪入目的辱骂,忽然觉得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杨康同样乐于这件事当作调笑的话题。那天,我们一同参加了黄烨和悠悠为儿子举办的满月礼,他一见我进门就隔着几个人戏谑地冲我喊了句:“哟,‘时代良心’来了啊。”
我走过去,斜了他一眼说:“你下个月就30岁了,能不能稳重一点啊?”
“哦,那倒也是。”他点点头说,“令仪和黄烨他们建议我换辆宾利。”
我翻了翻白眼,从旁边的桌上取了一杯香槟走向了大厅中央。黄烨和悠悠正在那里同几个长者聊着什么,我便持着酒杯等在了一旁。杨康也端了杯红酒过来跟我聊了起来。
“现在你的关注度这么高,你们总监没有考虑增加你的出镜率吗?”他问说。
“镜头是比以前多了一些。”我说,“而且总监还让我负责节目里所有背景视频的采访。”
“那不就是你之前做过的外景主持吗?”
“总比站在舞台上当装饰品好一些吧。”我说。
他笑了笑,没再问我什么。
我突然想起从前的一件事,便问他说:“你现在压力应该也不小吧?”
“什么压力?”
“就是工作之类的啊。”我说,“你父亲不是说过,只有你在30岁之前做出一点成绩来,他才会考虑继承权的事吗。”
“啊,还好吧,最近没怎么考虑那件事。”他若无其事地说,“前段时间投资了一部电影,近来忙着杀青,马上就要进入宣传期了。”
“什么电影?”
“Dream Catcher。”
“关于什么的?”
“等到你生日的时候再跟你一起看吧。”他微笑说,“十月差不多就该上映了。”
我们正聊着,黄烨和悠悠便抱着孩子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和杨康举起手里的酒杯向他们道贺。
黄烨喜笑颜开地挥着怀里那个胖乎乎的婴儿的小手说:“来,乖儿子,让你阿姨抱一下。”
我见那小孩肤如白雪,目如清波,样子十分的惹人怜爱,便想从黄烨手中把他抱过来,不料杨康却在一旁说了句:“算了吧,你就不要为难她了,她哪里会抱孩子啊。她跟小孩子一向气场不和,别再把你儿子弄哭了。”
悠悠笑说:“那你们两个以后总不能不要孩子吧。”
“就是啊,你们俩要是结婚了,就是不想生也得生吧。”黄烨也说。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杨康脸上似乎也有些尴尬。幸而黄令仪不失时机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黄烨一见她端着酒杯踉跄地向这边走来,便忙不迭地把儿子交给了悠悠,自己则警惕地站在了他们身前。我们总算不用再将那个话题继续下去。
“来,小少爷,让姑姑抱一下。”黄令仪醉眼朦胧地向悠悠伸出了一只手。
黄烨急忙抬手挡了一下,不想却将黄令仪杯子里的红酒一股脑地碰洒在她的礼服上。
黄令仪低头看了眼胸前那一大块红色的污渍,恼火地抬头说:“你居然敢拿酒泼我?!”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黄烨说。
“把酒杯给我,我也要泼他。”黄令仪转身要夺我的酒杯,我连忙退到了一边。她于是回身大声喊说:“有谁能给我一杯酒吗?”
“你能别这样吗?今天来的都是很重要的客人。”黄烨火大地说,“你这是在让自己难堪。”
“给我一杯酒好吗?这个混蛋刚才拿酒泼我,我也要泼他。”黄令仪丝毫不理会黄烨脸上的愠色,依旧对着周围大声喊道。
我突然觉得这场宴会索然无味,便放下酒杯独自离开了。
五月末,我去对外经贸大学拍摄了一组关于毕业生的主题短片——最近,节目组要做一个毕业季的专题,特地选择了几所高校制作片花和背景视频,对外经贸大学便是其中之一。
我当时不是没有想过要逃避这次访问,因我实在担心会在那里遇见梁辰。可是我很快便发现,向齐总监和编导们解释我不能去那里做访问的原因似乎是件更加头疼的事情,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我心想,或许他还没有回北京呢,他即便回来了或许也在忙着论文答辩呢,再说他的学校那么大,我总不至于去那里随便走一趟就遇见他了吧。
然而,我却还是如同注定一般地再次和他相遇了。那时,我的采访已经结束,摄像大哥关掉了机器,我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话筒收了起来。不想就在我转身抬眼的一瞬间,视线远远地同他交汇了。他脸上刹那间闪过一丝意外和惊讶,或许还有一些更加复杂的成分。我的心脏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