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凌嘉去了电视台的咖啡厅,选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午餐时鲜有人会来这间咖啡厅,对于这种见不得人的谈话来说,算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场所。
凌嘉刚刚坐下便拿起手边的餐谱不紧不慢地翻看了起来。我心里火大的厉害,便单刀直入地问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还真是直接啊。”她合上餐谱,抬起头来对我笑说。
我冷冰冰地说:“谈那种事还需要拐弯抹角吗?”
她笑了笑,抬手招呼服务生过来,向他点了一杯水果茶。
“杨康和他姐姐都已经来找过我了。”她说,“他们姐弟俩还真是够默契的,居然在同一天来找我。姐姐上午刚走,弟弟下午就来了。”她一边说着又笑了起来。她脸上那种自鸣得意的笑容实在让我觉得讨厌。
“姐姐让我滚远一点。弟弟让我过来跟你说,那天晚上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
“所以呢?”
“所以我就来跟你说了。”
“我是问你事实到底是什么!”
“如你所见,我的确怀孕了。”她挺直腰背,微笑着抚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那天晚上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向我猛然袭来。我想马上起身离开这里,可是我却发现自己好像在刹那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服务生将水果茶端了上来。凌嘉捧起那个精致的蓝瓷耳杯,轻抿了一口茶,语带讥讽地说:“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
碎冰机突兀的噪音从柜台那边传了过来,那声音在这间空荡荡的咖啡厅里显得尤为刺耳,就好像那台机器是在我脑中轰鸣一样。过了会儿,噪声终于停止了,我脑中却还在嗡嗡地回响。
“算了,我差不多也看够你这张苦瓜脸了。”凌嘉笑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杯子说,“你放心,我跟他什么都没做,那天他醉的就跟一滩烂泥似的,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我只不过是参观了一下他的身体,又拍了几张照片而已。”
居然真是这样,这还真是可笑,我心想。
“孩子是那个先锋艺术家的,我会尽快打掉。反正那种蠢货的孩子,生下来一定也是个蠢货。”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艳丽的女人,突然想起了四年前在宿舍楼下的草地上日复一日地练习吐字发音的那个女孩。我想起那女孩时愈发地觉得眼前这女人无比的陌生。她依旧是美的,然这种美却又不是四年前的那种美。那档扰乱了她的作息生活的节目让她眼中失去了往日里清亮的神采。还有什么东西同样在她眼里失去了。
“你大费周章地设计了这么一出戏,应该不止是为了报复我吧?”我问说。
“当然不是。不过能看到你那种怨妇一样的表情,我心里还是十分畅快的。”她笑说。
我没有说什么。
“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她说。
“我并不觉得是这样。”
“无所谓。”她耸耸肩说。
“你肯过来跟我说这些,应该是从杨康和她姐姐那里得到了不错的报偿吧?”我问说。
“当然。”她说,“那对姐弟都是出手大方的人,姐姐给了我一大笔钱买走了那些照片。弟弟给了我一档黄金时段的娱乐节目,收视率比你现在主持的那档节目高多了。”
“是吗?那真要恭喜你了。”
“谢谢。”她脸上没有一丝的不自在。
我把零钱压在盘子下面跟她告辞。她没有做声,只偏过头去望向落地窗外昏沉沉的天空。
“你知道那里的房价现在是多少吗?”她指着远处那片灰白色的建筑问我。
我没有回答。
“一平米三万七,我就算不吃不喝这辈子也买不起。”她脸上又露出了那天晚上那种自嘲似的笑容。
我依旧没有说什么。她便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在搬去天通苑之前我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吗?两居室,用木板隔成了五间房,我跟一对情侣、一对母女和两个男人住在那里面。我们没有厨房,每天只能用电饭锅在自己的房间里煮粥、煮菜、煮泡面。我们也没有客厅,推门进去就是一段黑黢黢的狭窄的过道,鞋子、杂物跟成堆的垃圾一起长年累月地堆放在门口。那几个男人又不太注意个人卫生,我每天早上去洗手间时都要花五分钟的时间擦他们留在马桶圈上的那些恶心的东西。由于住的人实在太多,一整个晚上大家都在排队洗澡,我一个月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洗冷水澡,因为我每天早上三点就要起床赶去电视台,如果要等热水烧开的话,我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睡觉了。有一次,我甚至在月经时洗了冷水澡,结果在直播时差点痛晕过去。可是我走出演播间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个透明人一样。”
我心里莫名的有些难过。我忽的想起了一年前那个早春的上午,我在那家早餐店里遇见她时她脸上的疲惫,及她眼中的怅惘和黯淡。
“这两年,我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她依旧眼神空洞地张望着远处那片灰白色的建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时常想,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是播音主持系保送的研究生,大学里拿了三年的一等奖学金。我是以3.9的绩点毕业的全优生,两届主持人大赛的亚军。我人生中没有一天不是在拼尽全力地坚持和努力着。可是结果呢?我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努力,也永远都无法战胜你们这些女人背后的男人们。”她终于回过头来,神情漠然地看着我。
“那个悠悠,她明明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却可以做两档热门节目的主持人。当年在杨康的公司,你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实习生,却可以拿比别人高一倍的薪水。坦白说那个时候我也跟那些女人一起骂过你。你现在的这个职位,我之前已经申请了三个月,我甚至放弃自尊跟你们那个脑满肠肥的前任频道总监上过床。可是最后因为杨康的一句话,你就轻而易举地顶替了我。”
因为杨康的一句话?我愣了一下,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我想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却张口结舌地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那件事之后,我终于确定,即便我努力再久也只能被困在那档早上5点钟的节目里了。我还有几天就27岁了,我等不起了。别恨我。”她神色平静地说。
“提醒你一句吧,杨康这样的男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见的。在他对你失去兴趣之前,把自己想要的东西都要来吧。”她付好了自己的账单,起身从我身边离开。
圣诞节来临时,我得知了两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一件是夏安跟方路扬已经交往两个月了;另一件是,她的秘密职业居然是网络********文学写手。我从方路扬那里听说这两件事的时候,夏安已经离开北京了——一个投资商买下了她的一部作品投拍电影,她作为编剧接下来的三个月都要跟剧组一同待在日本。她离开时没有跟我们道别,离开之后也没有再跟我们联络,我想她大概是担心我们会评判她。我怎么可能评判她呢,我自己的生活都已经是一堆****。
那天跟凌嘉见面之后,我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我将杨康为我徇私的事告诉了苏珊和唐文心,她们安慰我说:“他只是给了你一个平台而已,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争取来的。不要因为他好心地帮了你一把,就否定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努力好吗?你忘了自己从前是怎么冒着暴雨和风雪出去拍外景了吗?”她们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想起了去年冬天在内蒙古度过的那段难捱的时间,以及更多的彷徨、迷惘、籍籍无名的日子。可是我心中却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坦然。我又想起王洁那天临走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及她脸上不屑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她那时对我的鄙夷是无可厚非和理所当然的,而我那些骄傲和愤怒的反驳反倒变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
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去质问杨康——在事实上,我的确已经并且正在享受着他那些不光彩的赠予,再将自己扮成一副白璧无瑕的模样,就有些虚伪和做作了。当然,我也没有跟他和好。凌嘉的那些话并未让我心中的痛苦和耻辱消减多少,我反而愈加地茫然和犹疑了起来。我终于发现,我远未抓住自己的人生,我曾以为自己看见的那个未来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倒影。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和杨康的这段感情,因为我看不见也想不出它的终点在哪里,或者前方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终点在那里。
杨康也没有主动跟我和解。他对于我依旧冰冷的态度虽然觉得恼火,却又不能因此问我为什么明明已经知道了那晚的真相却还是不肯原谅他,因为他要假装自己并没有偷偷地跟凌嘉做过任何交易。这还真是一个可笑的悖论。
我们就这样一直冷战到了12月的最后一天。31号中午,他终于来到了我的公寓。他依旧像上次那样抱着贝利先生站在门外,手里还拿着一个精巧的红色小盒子,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冷淡的,声音里也带着一股隐隐的怒气:“马上就是新年了,你是准备跟我吵一整年吗?”
我没做声,回到沙发那边坐下。他将贝利先生放在地上,走过来说:“别再这么闹下去了好吗?晚上跟我去参加家庭聚会。”
我愣了一下,问说:“为什么?”
“你不就还在因为之前那件事闹别扭吗?我带你去见我的家人总行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笑说:“所以,这就是你这么多天来得出来的结论?你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走进你的家族?”
他拧起眉头看着我:“你别总这么断章取义行吗?整天说我不想跟你安定下来,等到我跟你一起养了猫、订了杂志、报了情侣健身班、带你去见家人了,你又在这里臆测我的想法。所以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是吗?”
“问题是你真的想带我去见你的家人吗?”我把遥控器扔在沙发上,站起身来说,“其实你只是烦透了这些争吵,所以才想用这种方法把所有的问题一了百了吧?”
他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我却没有适时地闭嘴:“还有养猫也是,你真的想养猫吗?你甚至都不喜欢猫。你连一句‘我爱你’都不敢说,还说什么想跟我安定下来?”所以,我话音刚落,他就猛地将手里的那个红盒子摔在了地上:
“顾小曼你到底还想怎样!”
盒子“啪”的一声在地板上裂开了,一条纤细精致的项链从盒子里的蓝丝绒衬里上滑了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一脸烦躁地抓着头发背过了身去。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背对着我低低地说了句:“下午五点,我来接你。”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便径直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