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
那天早上我接到唐文心的电话时还不到8点。
我端着两杯拿铁穿过校园,眼底所有的植物都在夏日阳光的浸润下绿的发亮。运动场外的林荫道上,那两排刺槐正当花期,远远地看去,一片淡紫色的烟云,走近了,一阵清雅的香气袅袅而来。我绕过那排刺槐,推开运动场的侧门走进去,唐文心正抱膝坐在那边的看台上。不远处,几个穿球衣的男孩在绿茵场上闹闹嚷嚷地踢着球。
“你还好吗?”我在唐文心身边坐下,把手里的拿铁递给了她。
她接过拿铁,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神情有些颓唐。
“失恋,失业,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她喝了一口咖啡,双目无神地看着足球场的方向说,“我觉得我好像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说:“没事的,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我有段时间不也一直在失业吗?”
“可是我已经28岁了啊。”
我一时哑然。
她失神地看着那几个踢球的男孩说:“现在才早上8点,我却在学校的操场上喝得烂醉。怎么办啊小曼,我爸妈一定会杀了我的。”她颓然地伏在了膝上。
“陆俊的事也是没办法,他都已经出轨了,总不能就那么视而不见地跟他结婚吧。”我安慰地抱了她一下说,“不过工作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昨天我精神有些恍惚,把学生的成绩录错了,又顶撞了领导两句,他一气之下就把我开除了。”
“就这么点事也不至于开除吧?”
“他大概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我吧。我又不是名校的毕业生,能在广院工作完全是因为陆俊他叔叔的关系。”她泄气地说。
“应该也还是有回旋的余地吧。”我说。
她没有做声。
一只足球突然滚到了我们脚边。我抬头看去,一个男孩正微笑着招手示意我们将球踢给他。我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我脚上的高跟鞋。他只好有些尴尬地过来将球捡了回去。
“好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这件事我们慢慢再想办法。”我握了下唐文心的手说,“我现在得去电视台了,上午还有个策划会要开。”
她点了点头,扶着我的肩膀站起身来:“你快点去吧,别迟到了。真抱歉让你为我这些烂事担心,你明明也刚跟梁辰分手没多久。”
我笑了笑,扶着她走出了运动场。
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思忖着怎么帮唐文心再回去学校工作。然而直到晚上我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倒是意外地发现了一件让我十分恼火的事——我本来是想去那个大半年没有登录过的班级群里问一下其他人在学校里有没有帮得上忙的人际关系,不料却讶异地发现自己已经被踢出群了。
“你相信吗?”我难以置信地抱着电脑走进客厅对方路扬说,“他们居然把我踢出了班级群!”
然而方路扬却并没有像我料想的那么惊讶,他只轻描淡写地回了句:“难怪去你们班的同学聚会一直都没有见过你,我还以为你是不屑参加呢。”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电视屏幕里的足球比赛。
我僵了两秒,走过去挡在电视前面说:“所以,你一直在参加我们班的同学聚会?”
“啊,怎么了?我不一直跟你们班那帮人很铁吗?”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们连你都通知了却不通知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这才觉察到我的不快情绪,连忙把二郎腿放下来说:“这事真跟我没关系,你们班聚会也不是我组织的啊……。”
“下次聚会是什么时候?”我问说。
“这周六。”他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去问问骆唯她们是不是忘记通知你了?”
“不用了,到时候我直接跟你一起去就行了。”我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就抱着电脑回了卧室。
去参加同学聚会的那天,我特地用信用卡买了一件宝蓝色的Burberry礼服裙,脚上则搭了一双14公分的Christian Louboutin,出门时想了一下还是把手上的包换成了去年苏珊她们送我的那只LV。
方路扬无奈地打量着我说:“大姐,就去参加个同学聚会,至于打扮的这么隆重么?我跟你站一块儿就跟个被你包养的小白脸似的。”
“你还小白脸?你就一胡渣大叔好吧。”我嫌弃地瞥了眼他身上那件印着机器猫图案的T恤说,“你放心,别人只会认为你是去我们家送水的。”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就拉开了他那辆哈弗的车门。
我跟在方路扬身后走进聚会大厅时,班里的女生果真都是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我一脸笑容地向她们问好,她们也有些不大自在地同我说好久不见。
我笑说:“我倒是很想见你们啊,可惜你们聚会从来都不叫我。”
骆唯连忙解释说:“每次聚会信息我都是发在群公告里的,你总不上班级群,大概没有看见吧。”
“我想看也看不见啊,你们都把我踢出来了我怎么可能看见呢?”我微笑地看着她。
她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怎么可能把你踢出去?应该是哪个班委不小心操作失误了吧。”
“我想也是,你们还真是不小心。”我说。
“你别生气啊,回去我就把你加进去。”她有些歉意地拉着我的手说。
我只笑了笑便跟她们亲昵地聊了起来,就好像那件不愉快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我并不十分喜欢那些话题。
我从没有想到,两年的时间也足以彻底地改变一个人。我在听她们谈论房价、装修、婚礼日期和哺育心得的时候一直有些走神,仿佛看见了她们在自己描述的那种生活里忙碌奔波的样子,在那背后,是她们当年在导师和师太的课堂上意气风发地谈论媒体人的理想抱负的样子。那个时候,骆唯还在说“我们要成为广院最牛叉的一届研究生”,她们还在讲台下热烈地鼓掌。而今,她们却在做着同那些理想抱负或者任何理想抱负相去甚远的工作,然后一点点地变成了她们正在描绘的世俗生活里的大多数。她们并不避讳谈论这种生活,相反地,她们唯恐自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拥有这种生活。群体的压力从来都是无形而强大的。
我在闲谈中得知,王思萌嫁给了一个做建材生意的商人,那男人长相和气质都十分土气,不过倒是够大方,我们聚会的这个大厅就是他包的场。凌嘉跟一个先锋艺术家在一起了,那位艺术家号称在欧洲办过两次个人作品展,我怀着敬畏的心情跟他交流了一会儿莫奈、高更便笑着走开了,因为他只含糊其辞了几句就把话题转向了某位在网络上十分活跃的女性公知,那感觉就像是一位钢琴大师不跟你谈肖邦、李斯特,却突然一脸兴奋地谈起了《爱情买卖》。
最让我诧异的是骆唯。她居然在跟Tommy交往,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个只是好姐妹。不过仔细想想,能有一个可以兴致勃勃地帮你挑选粉底液和眼线笔的男朋友也不是一件坏事——除了需要提防他的绯闻男友们。
她们在饶有兴趣地谈论着“我家那位”这个话题时,我一直没有发表什么评论。我对此毫无兴趣。直到她们突然把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对了小曼,你怎么没带男朋友过来?”
我刚要回说我没有男朋友,一个女生就推了刚才问问题的女孩一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女孩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地跟我说抱歉。我于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们聚会时从不叫我,却乐于将我的事作为在餐桌上助兴的谈资。她们既然连我刚刚分手的事都知道,我想她们一定也知道我前年跟李伟订婚又悔婚的那场闹剧。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们在聊起那件事时脸上或同情或嘲讽的表情。
我是在王思萌把她手机里那个男人的照片给我看时彻底被激怒的。她告诉我那男人是她老公的高中同学,家境很殷实,上次偶然在《非常幸运》的外景片段中看到我之后便一直想认识我。
我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她忙补充了一句说:“你放心,绝对是正经人,上次别人给他介绍了个省台的女主持,人都没理。人家就看上你了。”
“所以,你是想说,这个长得像朝鲜国三代目的男人不介意我高攀,我应该为此感到荣幸?”我冷笑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王思萌皱了皱眉头说。
“小曼,你别这么想,人家思萌也是好心。”骆唯劝说。
“就是啊,我不是看大家都安定下来了,就你还在那儿净跟些不靠谱的男人瞎折腾才给你介绍的吗?”王思萌一脸不爽地说,“你也别瞧不上人家,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想挑什么样儿的啊?”
她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用设计款的裙子和手提袋堆砌起来的那些骄傲和自尊一下子被她狠狠地刺穿了。我终于意识到,不管我怎么光鲜亮丽地证明自己很享受目前的生活状态,我在她们眼中也只是一个即将嫁不出去的失败的剩女。这个结论让我憎恨不已,于是我索性将自己心里的耻辱感连同之前被她们孤立的怨愤一股脑地全都倾吐了出来:
“所以,我就应该像你们一样,找个像照片里那样的男人委曲求全吗?”
女生们脸上顿时有些不悦。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大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男人吗?小平头,啤酒肚,身高一米七左右,多半会戴一副老土的眼镜。我一直在想,世界上是有一个地方专门量产这样的男人吗?以便成批地发放给那些年纪在25岁以上,看着周围的人都结婚了便彻底慌了神的女人们。这件事实在太好笑了。”我轻笑了一声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总不能因为找不到神户牛肉就用得利斯圆火腿来替代吧。”
我看着王思萌笑说:“王思萌,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曾经为了追帅哥一个月减掉了15斤,你要是对那个‘乡镇企业家’有半点感觉,就不会让自己胖成现在这个样子。”
“还有骆唯,”我又转向骆唯说,“看着我,Are you fxxking kidding me?这个世界上比Tommy同学弯的东西只有赛车道了好吗?”
“至于这位旅欧先锋艺术家,”我微微一笑,“请问你怎么评价瑞典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大师Ikeasky啊?”
那艺术家怔了一下,继而有些不大自然地说:“呃,我觉得他的作品……。”
凌嘉冷不丁地踢了他一脚,他连忙住口。
“拜托。”我翻了翻白眼就朝门口走去,“这种像是耍猴戏一般的聚会不参加也罢。”
然我只走了几步便被从身后重重地袭击了。我踉跄了一下回过身去,一个偌大的奶油蛋糕从我的后背上掉了下去。我抬起头来,凌嘉正站在那里愤怒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踢出群吗?你知道为什么你从来不参加聚会也没人想过要打电话通知你吗?就是因为你是个刻薄又自以为是的贱人啊!你他妈是不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是傻X啊?你就没有想过,事实上在其他人眼里你也是个傻X吗?!”她几乎怒不可遏地冲我吼说,“今天,我们本来是要为陈授的父亲募集善款的,结果你这个贱人却把大家的心情全都毁了!我们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关你X事啊?你他妈凭什么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我怔了一会儿,回过头去火大地抄起桌上的另一个蛋糕向她扔了过去:“你大爷的,这是巴宝莉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跟凌嘉并没有打起来,我只跟她吵了大约两分钟,就被方路扬连拉带拽地拖走了。聚会的气氛倒是真的被我们彻底地毁掉了。骆唯说,我走了之后,凌嘉足足骂了我半个小时,大家劝了她两句便讪讪地回家了——她是在她工作的那家电视台的咖啡厅里告诉我这些的。上次回去之后,我才从方路扬口中得知,Tommy的父亲得了肝癌,现在正到处筹钱做手术。我心里愧疚的厉害,便特地来骆唯的电视台把自己的捐款交给了她。
“我只有这么点钱可以捐啊,你也知道我是购物狂,基本没什么存款,基金又动不了,这一万块还是我卖了两个包才凑出来的。”我把手里的牛皮纸袋交给她说,“哦,你还可以去找凌嘉要五千块,上次那裙子,她一直没赔我。”
骆唯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纸袋说:“这就已经有点太多了,我怕Tommy会不肯收。”
我连忙说:“你一定要让他收下啊,我上次对你们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我要知道你是为了让他父亲安心才假装跟他交往的,我一定不会那么说你的。”
“我还不知道你吗?刀子嘴豆腐心,偏偏还死要面子。”她笑说,“上次也是思萌的话刺激你了吧。”
“其实我也是真的不能理解那些选择了圆火腿的人。”我说。
“你又来了。”她推了我一把说。
我笑笑,叹了口气说:“当初你在班会上谈未来和理想时,大家明明都在激动地鼓掌,可是现在他们又在做些什么。当初凌嘉清高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追她的那些男生,现在她却跟那种神棍在一起。我觉得大家都快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她默然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能因为自己一直坚持着最初的原则和梦想,就苛责那些没有坚持下来的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就像……浮萍和仙人掌。”
我不解地看她。
“爱情和梦想就像水,虽然浮萍和仙人掌都需要它,但仙人掌并不像是浮萍那样一旦没有了水就活不下去。水对仙人掌来说只是生活的滋润,但它并不凭依水而活。”
我沉默地盯着水杯里的冰块,一时有些凝神。
七月过了大半,唐文心还是没能回去学校工作。她也没有再去找新的工作。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她告诉了我一个决定:她要成为一名建筑师。当然,在那之前,她会先考研——五年来在电脑桌和文件堆里的琐碎工作差不多已经将她头脑中的设计才情全都消磨殆尽,她只能一点点地从头开始回忆那种本能。
我问她不会觉得恐慌吗。
“怎么不会啊?现在还是怕的不得了。不过我想,上帝拿走了我生活里的一切,大概只是想让我重新回到最初的那条道路上也说不定。”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说:“那你要好好加油了,清华的建筑系可没那么好考。”
“嗯,参考书和资料全都买好了,下周就开始复习。”
我又同她聊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夕阳在窗台投下一串错落的影子。
不如下周送她一盆水生植物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