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
宋陵说他要去看《鬼魂奏鸣曲》。
当时我们正站在一段地铁通道里,我们面前的墙壁上并排贴着两张装帧精致的海报。在并非是高峰时段的时间里,这个车站通常并不是那么喧嚷。我们头顶闪烁着柔和的白色的光,干净洁白的瓷砖地板上同样泛着淡淡的光芒。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那时吸引我的那部电影叫什么了,我大概只是喜欢那张海报而已。那好像是一部好莱坞的家庭喜剧,典型的爆米花电影。我说下个周末我们去看这部电影吧,看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他没有理会我的提议,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旁边那张《鬼魂奏鸣曲》的海报。我于是也瞟了一眼。那时我还没有听说过斯特林堡,对小剧场话剧也缺乏兴趣,所以我将我的提议又说了一遍。
他拿出手机记下海报上的订票电话,转过身来看着我说:“还是去看话剧吧。”
“可是我比较想看这部电影。”我指了指旁边的海报说。
“你不要总是看好莱坞那些烂俗的东西,这种电影就像垃圾食品一样。不同的是垃圾食品损害的是你的消化系统,而这种电影损害的是你的头脑。”
我心里有些不悦。
最近我发现我们总是在争吵,或者说争论更加合适。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审美情趣的不同也会成为感情融洽的障碍。
宋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头脑上的禁欲分子。他从不读未经时间洗礼过的现代文学,对流行文化更有一种几近于生理上的厌恶感。他就像一个卫道士一样守卫着头脑中那片深沉厚重的净土,不允许任何文化上的“垃圾食品”进入其中。而我,在某种程度上则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我不排斥纯文学,但也并不觉得流行文化有多么十恶不赦。事实上,周末的时候我经常会窝在沙发里看一整天畅销书或美剧。宋陵对这一点显然无法忍受,于是他很快就给我列出了整整十页的书单。
然而最让我不快的是他好为人师的态度。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一直待在高处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种俯视众生的习惯,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有一种评头论足的热忱。他认为欧洲的民粹主义是一件极坏的事情,他认为我们的制度和法律并不能保护在其之下的公民,他认为我们的大学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人文气质,他认为我和我的同学不应该在讲座上像那样提问,因为那些问题实在幼稚而且根本没有意义。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有你习惯深刻的自由,别人也有他们选择肤浅的权利。
他说,我认为你错误地使用了权利这个词,你们既然已经选择了要在这个领域做深入的研究,就不应该再为自己的肤浅找那种似是而非的借口。
我说,你这种人应该去拯救地球。
如此这般的争论。不过我们并没有真正吵起来过——每次争论到快要吵起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做爱。性有时还真是个方便的东西。
然这次我却觉得大概做爱也不能使我心里的火气平息下去了,因为我真的很讨厌他关于垃圾食品的那个比喻。
于是我跟他大声地吵了几句,怒气冲冲地跑出了地铁。
可是我走出地铁之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对于接下来要去哪里并没有什么概念。我在刺骨的寒风中走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打到车,只好打电话让唐文心来接我。
我说我和宋陵吵架了,现在不想回学校,能不能在她那里住一晚。她说当然没问题。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吵架的原因,那让我觉得无聊而烦躁。
唐文心和陆俊的家在东三环,房子不大,却温馨而整洁。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唐文心曾经说过,如果她以后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建筑师,她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可是她既没有成为建筑师也没有成为家庭主妇——虽然她在自己家的室内装潢上仍然保持着建筑师严谨的美感,她的厨艺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
她做了山药羊肉汤、冬菇青菜煲和高粱银耳粥,她说她最近在看一些关于冬季养生的书,当然有些食谱她是从她妈妈那里听说的。
晚饭后,她帮我放好了洗澡水就去客厅和陆俊一起看电视剧了,那部家庭剧他们已经追了很久,名字好像叫《金婚》。我看着他们在沙发上相互依偎的身影,心里突然想,他们两个看的兴许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他们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也会像那样结婚、生子,也会相濡以沫地走过五十年的金婚,甚至更长的岁月,我看不出这个故事里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因为他们的感情一直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不过,五十年,还真是漫长的有些难以想象。
我走出浴室时,电视剧的片尾曲已经响了起来。我喊了声“文心我洗好了”便朝客厅走去,然只朝沙发那边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陆俊正在帮唐文心掏耳朵。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就好像,窥探了别人的隐私一样。
唐文心倒是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她应了一声,便从陆俊的膝上抬起头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催他去洗澡。
“你们经常做那种事吗?”我看了眼陆俊的背影小声问道。
“什么事?啊,你说掏耳朵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不是说有什么问题,就是觉得……有点别扭。”
“有个肯为你掏耳朵的人也是件幸福的事吧。”
幸福?大概吧。只是我完全无法想象宋陵为我做那件事。当然,我也不想。
在那里遇见许念秋完全是个意外。
那天我们因为师太的课程报告去了《中国日报》调研,回来的时候林佩瑜提议说,天气这么冷不如我们去吃火锅吧,于是我们就去了报社附近的那家火锅店。
一开始我们只玩了几个助兴的酒桌游戏,不过酒过三巡之后气氛就变得诡异起来了。Tommy莫名其妙地拉着跟我们同组的班长骆唯澄清起了自己的性取向和历届绯闻男友,林佩瑜则又开始数落起了方路扬和她那没用的继父。王思萌一开始还只是在一旁傻笑着点头,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明白原来她那位国际传播系的帅哥师兄背着她跟其他系的女生上床了。
“我为了他跳了一个月的绳,天天吃芹菜。他妹妹来北京,我陪着逛了三天,钱全是我掏的。他感冒挂水,我又是陪床又是做饭,我连他的内裤都洗了,他居然还背着我乱搞。王八蛋,还嫌我大腿粗肚子有赘肉,我都没嫌他那个小。”
“拜托不要把那种事告诉我……。”
我话音未落,她便趴在桌上呕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自己也掉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只好无奈地起身去找服务员,然而刚喊了一句“麻烦帮我们拿个拖把”,这句话就几乎在同时从旁边的包厢门口传了过来。
我诧异地转身看去,许念秋亦回头看我。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过很快便又换上了平日里那种莫可名状的笑容。
我觑了眼她身后的包厢,清一色的男人,有两个是之前见过的,还有几个不认识。他们正比划着手势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脸色有些泛红,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酒精的缘故。还有一个男人正仰面躺在一张靠门的椅子上,眼神已经惺忪迷离,却依旧挥舞着手臂试图加入其他人的讨论。那情形让我哑然失笑,于是我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口吻对她说道:
“你也会参加这种酒局啊?还以为你们这种独立知识分子只会抽着雪茄在咖啡馆里谈论自由民主和文艺理论呢。”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这个圈子有这个圈子生存的法则。没有媒体和文艺批评家的支持,像我这种年轻画家只有饿死街头的下场。”
“所以,这算是潜规则?”
“你说是就是吧。”
我没有再说什么,她于是也点起一支烟来冷眼看着包厢里的那些男人。
“你那时为什么跟宋陵分手?”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微微偏头看着我说:“像他那样的男人,理想中的伴侣一定是位聪明又漂亮的知识分子。我对他来说终究不够漂亮。”
“所以,那天晚上你跟我说那句话,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够聪明?”
“我可没那么说。”她轻笑道,“事实上,我觉得你有点聪明过头了。”
我怀疑她是在讽刺我,便没有理会她。
不想她顿了一下又兀自说道:“比如那幅画。你不应该在那些文艺批评家面前说它只是一副涂鸦。”
“因为它是关于解构主义?”
“当然不是。”她说,“那的确是我的信手涂鸦。可是文艺批评家认为它是关于解构主义,它就必须是。意义不是画家创造的,而是文艺批评家们赋予它的。”
“可见文艺批评家都是轻浮的。”
她又笑了起来。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她便跟我告辞了,因为她必须要去包厢里清理那些男人留下的垃圾和呕吐物。
“给你推荐一部电影吧。”她最后跟我说。
“什么?”
“伍迪艾伦,《安妮霍尔》。”
几天后我还是跟宋陵去看了《鬼魂奏鸣曲》。说不上喜欢,不过也没有想象中讨厌。我学着许念秋和那些男人的样子对话剧理论和演员的表演发表了一些晦涩的观点,宋陵也第一次没有用教化的方式和我争论。他跟我讨论了起来,还半开玩笑地说,你那样说话的样子也很“无聊而性感”。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好像也成了那个圈子里的人,只不过,是以一个迎合男人的卖笑娼妇的身份。那感觉让我隐隐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