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
冬天来临时,我彻底地陷入了一种不可救药的热恋状态。
我开始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等梁辰的电话,如果他的电话没有打进来,我就一遍一遍地翻看他之前发给我的短信。我开始在约会前花两个小时化妆以及决定见他时要穿的衣服和鞋子。我开始不分时间场合地想他——虽然我们差不多每天都在见面,有一次我因为想得太专注甚至把芥末加到了咖啡里。跟他在一起时,我开始看不见其他人,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在我眼中都是无限美好的。
我对苏珊和唐文心说,我喜欢他的一切。
喜欢他柔软的短发,也喜欢他清爽的笑容。喜欢他衬衣上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也喜欢他从篮球场上跑过来时身上带着汗水的味道。喜欢他穿球衣的样子,也喜欢他穿正装背斜挎包的样子。喜欢他教我粤语时的样子,也喜欢他讲普通话时努力想要咬准发音的样子。喜欢他周末时骑单车载我去约会,也喜欢他不让我踮脚自己俯下那20公分的距离来吻我。喜欢他握着我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帮我取暖,也喜欢他在自习室里偷偷地看我发现我也在偷看他便迅速地别过脸去的害羞模样——最近,我又束起了马尾,穿起了帆布鞋和牛仔裤,去他的大学里把那段最青葱的岁月重新经历了一遍。
我开始堂而皇之地跟着他一起混进图书馆和自习室里看书,或者去阶梯教室听选修课。下课后,我们手牵手地去食堂吃午餐,有时我们会在那里遇见他的朋友和同学,我便热情地招呼他们过来跟我们拼桌。我对他们自称是英语系的学姐,他们居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每次他们恭维我说“学姐这么漂亮一定是英语系的系花”时,梁辰都会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实话呢?你是介意他们知道你的年龄吗?”他问我。
“也不全是,其实我也想借机体验一下正常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子。”我说。
“你的大学生活难道不正常吗?”他笑说。
“我的大学时代净是些被教授******,被同学中伤孤立的烂事。研究生时代的一半时间都用来兼职还贷款了,另一半时间被一个混蛋富二代耍的团团转……。”我没再继续说下去,因我突然发觉这个话题似乎不怎么合适。
梁辰也没再问什么。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过去,我猜他大概也不怎么想知道。
有时,我也会去篮球场看他的比赛。最近,他们学校在举行一个“挑战杯”的院际篮球赛。他是金融学院的主力,位置是小前锋,算是队里的主力得分手。我直到挤过那层层的后援团站在篮球场边的时候,才知道他在院里的人气有多高。几乎他的每一次触球、得分都能在场边掀起一阵狂潮,而他也时不时在换人或中场休息时向那些忠实的支持者挥手致意。有一次他们赢下比赛后,我看着那些冲他欢呼和尖叫的小女生,故意碰了下他的手肘说:“小朋友,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女粉丝这么多啊。”
“大部分都是同学,其他的女生我根本不认识。”他很认真地解释说。
“你这么紧张干嘛?我就是开个玩笑,又不是在吃醋。”我笑了笑就拿起长椅上的毛巾帮他擦汗。
他也对我笑笑,顺势将手环在我的腰上亲吻我了一下。
我们身后顿时传来一阵起哄声。我回身看去,他的队友们正一脸不怀好意地朝这边走来。我忙挣脱开他的手臂往篮球场外逃去,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那帮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地嚷道:
“臭小子,刚才那算什么,秀恩爱吗?你好歹顾忌一下兄弟们的心情好不好?你有美人相伴,我们可都还是光棍呢。”
“就是啊,平时一副老实腼腆的样子,结果一出手就把系花学姐追到了。你到底怎么追的啊,也教下哥们呗。”
“喂,你们小声一点行吗?”他压低了声音对他们说道,“被我女朋友听见的话她会很尴尬的。”
结果话音未落,那帮人便又故意大声地起哄起来。我回头望了一眼,他脸上一副又羞又恼的神情。
我低头笑了一下,将手背在身后朝校门口的方向走去。白色的帆布鞋踩在林荫道上,脚下灰白色的棕榈树叶唱着一首轻快的恋歌沙沙作响。
不过,我对梁辰也并非没有任何困扰。
“苏珊,你不是说男女之间不存在无性之爱吗?”十一月半的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把那个让我有点尴尬的秘密告诉了苏珊和唐文心,“那为什么他对我一点那方面的兴趣都没有?”
“你们交往了都快俩月了,他就一点都没碰过你?”苏珊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除了亲吻和拥抱,完全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我有些挫败地说,“有一次我和他在宿舍看电影,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胸,他犹豫着在那上面停了几秒竟然又把手放下了。他居然还跟我说对不起你们相信吗?”
“这孩子会不会太纯情了一点啊。”唐文心笑说。
“他该不会是有处女情结吧?”我郁闷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说。
“别瞎想,他要真有处女情结就不会跟姐姐谈恋爱了。”唐文心说。
“对啊,我猜他大概只是不知道怎么做吧。”苏珊依旧是一脸的戏谑,“你们说他会不会连那种片子都没看过啊?”
我有些恼地瞪了她一眼。
“你就别取笑他们了。”唐文心说。
苏珊笑了笑说:“你要是想跟他更进一步的话那就主动一点呗,小男生在姐姐面前难免会有些压力。”
“其实也没有很想。我觉得我大概只是介意自己对他没有性吸引力这件事。”我说。
苏珊于是又嬉笑着建议我去买几件情趣内衣,或者干脆约他去酒店喝酒,说不定酒醉微醺间就把事情给办了。
我当然没有把她的玩话当真。
不过,只一周后,我却真的在一个不恰当的场合醉倒了。
那天晚上,我跟台里的一个女编导还有摄像一起去后海拍外景。拍完之后,那摄像说时间还早,便拉着我和那个女编导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一开始,我们还只是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几瓶啤酒之后,那个摄像的话便渐渐密了起来。他先是骂了频道总监几句,又感慨自己工作辛苦赚钱太少,一天到晚被老婆和她娘家人数落。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知怎么的把话题扯到了悠悠身上。他说,你们看人家吴悠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上主持人了,哪像我们,为了节目里的一道选择题扛着机器跑了大半个晚上,所以我经常对你们这些女孩子说,与其自己拼了命地往上爬,还不如趁早找个可以当靠山的男人嫁了。
他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当年还在杨康的公司时,楼道里那些女人中伤我的情形。我心里有些厌烦,不过我并没有反驳他。于是他又开始一边痛骂频道总监,一边抱怨自己工作辛苦赚钱太少。我越听越觉得厌烦,便也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好在我喝到第五杯时那摄像就有点要挂的迹象了。编导扶着他去了二楼的洗手间,我连忙起身换了个位置坐下了。
我大约只在那里坐了半分钟,一个留着中长发的男人就突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凑过身来低声说:“美女要试一下是吗?”
“什么?”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他对我微笑了一下,起身去了吧台那边,不一会儿便又端着一杯龙舌兰过来了。
“您点的酒,请慢用。”他把那杯酒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我有些困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酒保真奇怪”便端起了桌上的那杯酒。
我大概是在二十分钟之后开始觉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的——眼前的光线不知为何突然明亮了起来,颜色也莫名地鲜艳了许多,就像是被谁用调色板重新调过了一般。我感觉脑中似有一辆火车在疾驰,一组似曾相识的记忆在眼前呼啸而过。我心想自己大约是醉了便站起身来想要找同来的人一道离开,可是我却突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和谁一起来的这里了。正迷惘着,中长发的男人便和另一个男人急匆匆地向我跑了过来。
“刚才的酒你喝了?”他们问说。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混蛋!”中长发的男人看上去似乎十分懊恼,“阿远跟我说那女的坐这个位置,我才过来的。”
“我不管,你把她给我弄走,随便你怎么处置,这事跟我没关系啊。”另一个男人一脸恼火地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隐隐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是下一秒我又觉得自己像是飘进了其他的时空里。我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好几个自己。
“喂,你是自己来的吗?”中长发的男人冲我喊道。
“什么?”
“你家住哪儿?”
“什么?”
他好像又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我就被他推搡着走出了那家酒吧。
面前的那扇黑色大门缓缓打开的一刹那,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陡然间闯进了我的视野里。炫目的红,瑰丽的紫,深沉的蓝,火一般的罂粟花恣意地向着天空疯长,晶莹的玻璃纸花在那片绚烂的画布上飞舞旋转。我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变得透明了,周身升腾出一圈淡淡的光环。
我觉得似乎有人我身边交谈。真奇怪,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我却看见那声音如同一根根盘绕的黑色藤条在我面前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在那漩涡一般的蓝色天空里,月亮和星辰像是一颗颗巨大的钻石般闪耀着炫目的光芒。我见过这片天空,让我想想,在一个英国佬的歌曲里,在一个疯了的荷兰人的画板上。最后他们都死了,烂在了我们脚下的这片泥土里。最后我们也都不在了,这个世界也会走向灭亡。生命终究只是一场与死亡进行的必败无疑的搏斗。
我看见一道神秘的光在那片天空之上闪过,我看见这个城市在眼前坍塌。一个蓬头污面的疯子裸着血淋淋的双脚在那片废墟里奔跑着,他大声地嘶喊:上帝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
我已经记不得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些什么,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像一只雄鹰一样飞向了那片璀璨的天空。不过,据围观的人说,事实上,那天晚上我一直神情严肃在什刹海的岸边眺望着什么,半个小时后,我突然爬上石栏飞身跃进了脚下冰冷的湖水中。
一对从湖边路过的情侣及时地把我救了上来。我口中那个可疑的中长发男人早已不知所踪,报警之后过了很久也仍是杳无音讯。那家酒吧倒是很快被整顿了。
那晚之后,我沮丧了很久。苏珊和唐文心安慰我说,好在没有发生更糟的事情。我想想那倒也是,便渐渐释怀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梁辰。他看了新闻之后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谎说我是喝醉了不小心掉到湖里去的。
他面色阴沉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向我保证两件事:第一,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不准喝酒。第二,从这个周末起跟我去学游泳。”
我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朋友不要在姐姐面前装大人好不好?”
“第三,不准再自称姐姐,也不准再叫我小朋友。”
“可是我明明就是姐姐啊。”
“你哪里像姐姐了?总是这么让人担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下意识地帮我整理了一下围巾。
我愣了一下,微笑着低下头去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在这段关系里,我没有一刻不在为那段五年的距离感到困扰。可是就在刚才,这个20岁的男孩却让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被珍惜和宠溺的温暖。
这温暖让我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