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说,岳先生今天带来她的妹妹,和你长得一样漂亮。
如一只在黄昏里飞翔的蜻蜒被人折断翅膀,冷雪红眼睛里的忧伤一瞬间冷却在那里。她迟疑着,呵呵地应了两声,之后,将纸条一握团在手中,逃也似的离开了宾馆。
因为都被失望和疲惫折腾得没了情绪,冷雪红僵冷的脸并没引起大家特别的注意。车很快驶出一程,进入了回城的盘山道。知道关美玲晕车,小易很想把车开得慢些,可是上了路,不由自主地开到了一百二十迈。
奔走了一天,昨天晚上又都因为不同的原因失眠,车开不久,大家就进入了困顿状态。车上鼾声微起的样子,好像一早奔月光湖,就是为了在回程的路上睡觉。只有成方没睡,她怕大家的鼾声影响了小易。她从兜里掏出烟,递过去,小声说,你可以抽一支。看到小易宽宽的肩膀,成方心头涌出歉意,只为一个说不出口的念头,就让司机跟自己这么辛苦。也是,这就是做领导的资格,但这么多年,她除了为工作,从没摆过这样的资格。
成总心情不好时,只选择两个去处,一是到游泳馆游泳,二是打保龄球。据小易所知,还有一个保密的去处,就是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七十三岁的港商老太,那老太认她做干女儿,她年轻时是一个高尔夫球迷,她有时会用车拉成总到郊区高尔夫球场,教成总高尔夫球。成总就是在跟这老太的交往中学会了开车。在时下所有男女都忙活在情感故事里的现实中,成方是最清白的一个,她的清白是因为她太精明,小易一点都不认为这样清白的女人有什么值得骄傲,做为人,尤其是女人,没爱过或没被男人爱过,实在是太少了什么,小易是想,没有任何原因会促成成总这次月光湖之行。并且依他对成方的了解,她的忍受能力是有限的,在局里发火和训人是常事,她能在这样糟糕的心情中给自己递烟,小易真是觉得不了解他的成总了。可是,话说回来,成总又了解他小易多少呢?
从反光镜里,小易看到,成总也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打开音响的键子,让周华健的歌曲以最小的音量在车子里缭绕、盘旋。
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关美玲仅仅是闭着眼睛,她根本没有睡着,她在静心等待晕车的感觉的来临。不顾晕车,陪着林羽上月光湖,在她那里,并不是为了某种告别或者寻找永恒,她只是想用近在眼前的盼头使她垂危的日子有些内容,从而摆脱垂危的感觉。预知死亡以来,身边的人对她好极了,不让她干这不让她干那,她的丈夫几乎是把她端起来,捧在掌心似的,他一点都不知道在关爱中等待死亡是多么残酷。前几天,她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故事,一个在马路边钉鞋的女人乳腺癌晚期,可是她儿子需要她每日挣钱支付伙食费和学费,她在马路边坚持到最后一刻。她立时对这个女人充满羡慕--在最后的时刻仍能被现实的钱币支撑着,多么幸运!以最大的意志力克服晕车,盼望到达,为上不去大船遗憾,为发动机的搅扰焦急,甚至为月光湖的没什么可看失望,她在这一天里,拥有了正常人拥有的一切的一切,是这一天真真切切地告诉她,只有烦恼着,才是健康的,只有健康着,才会有烦恼,她是多么珍惜眼下惧怕晕车的烦恼呵!谁知,由于车内太静,由于某种适应,关美玲不但没晕,且也在上路不久,就睡着了。
见所有人都睡着,小易将车开得飞一样快,六点半钟就进了B城。小易早已忘了中午跟成方定的不再让B城花钱,自己找宾馆的事,下意识就把车开到江岸宾馆。
到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以为小易欺骗大家。成方在看到江岸宾馆几个大字时,意识到现在提出自找宾馆就是故意找事,便没有吱声。林羽在到站的一瞬,第一个念头是亲自把关美玲送回家去。
她的丈夫不在家,她要给她在她的家里做一顿晚饭,然后同她说说积郁多年的心腹话。这对她和她都很重要。
冷雪红此时最想做的事情,是再把冯贵约出来,当然,不让她带老婆最好。发现龙脊疗养院老板欺骗了自己,她在心里莞尔一笑:我不也欺骗了他吗?可是她想不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惊涛骇浪般的念头:约见冯贵。多少年来,她一直以为她对冯贵没有什么了,可是现在发现并不是这样,一种感情,一旦深入到生命深处,就变成了一块永不会消失的陆地,在外边搏击累了,总能够想到它。
下车后,林羽不由分说和关美玲上了一个出租车,和大家说声再见就扬长而去。林羽的走令成方冷雪红都感意外。她一直是A城和B城的中间人,送关美玲的差事完全可以让给小易。冷雪红本是指望以林羽的名义请冯贵来,却…一冷雪红领着成方、小易、王菲,在临江的街口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自己必须请客的感觉。冷雪红的心情,从来没有坏到如此地步,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想见的人却跟在身边挥之不去。如果林羽不回B城,她是不会上月光湖的,如果不上月光湖,她就不会打破一个梦,那梦对她,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她还有大黑山的梦,还会制造很多梦,重要的是,林羽的回来,让她把早已忘掉的冯贵又拉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这是一家无锡人来小城开的美食城,也是B城客流量最大的餐馆,这里的菜席全是只有一小口那么多的小份儿,送餐的小姐服务在身前身后,不断地打扰会使用餐人没有时间说话。没有时间说话,便是冷雪红的目的此时此刻,格外说一句话,她都感到是对自己的伤害。
王菲从昨晚相见的一瞬,就感知了两个女人的排斥,经历了这样的一天,林羽又从中间撤走,王菲突然地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在一个四方桌上,她和小易分别隔开了成方和冷雪红,一会儿同成方说句什么,一会儿同冷雪红说句什么,两个人都迫于一种对峙不吱声的时候,她就大声地同小易讲黄海大道的裸露。
事情的发生,其实已有了太多太多的铺垫,许许多多的偶然都铺垫成这样一次必然。可是这必然在到来之前,即使是当事人,也都感到震惊和意外。这个晚上,是一个告别的宴会,不管旅途中发生多少不快,成方都不想把它放在心上,她有这个大度,她准备通过这个晚宴,正式地向对方发出邀请,也真诚地向对方表示谢意,她确实不知道月光湖这么远,又这么没有意思,这么样的劳累大家,她真的不好意思。可是,冷雪红却领到这样一家餐馆。这是一个过路客吃饭的餐馆,根本不是待客说话的地方,这且不说,她还一直沉着脸,没有笑,没有话,我成方带人来难道是为了吃你冷面的吗,你接待了我们,伴了我们,就有理由把委屈强加给我们吗,我们难道没有能力自己旅行吗,让你接待是给你和你的朋友面子呵!起因是成方要了一屉小笼包。从昨天开始,成方就没有吃好一顿饭,她太饿了。可是小笼包上来是凉的。成方说,怎么是凉的?成方冲的是小姐,一直没有说话的冷雪红却在这时说话了,B城就是这个水平。就这句话,把成方激恼了,她噌地站起,把装着饮料的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哗啦一声,杯碎在了桌子上,橙黄的饮料于是在方桌上泛滥成灾。
是怎样离开的小馆,怎样分的手,怎样回到江岸宾馆,王菲没有记忆,她只隐约记住冷雪红挺身而去的背影,昂扬而傲慢。
回到江岸宾馆,插了房间屋门,王菲依在门口好长时间没有动作,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心口慌乱的要命,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难过。应该承认,此次旅行,成方和冷雪红都让王菲失望,然而最让她失望的还是林羽,她是因为十分相信林羽才跟她出来的,她做了八年发展报总编,搞过无数次活动,她应该在活动之前,就把每个人的性格分析进去,从而在一些环节上有所把握;她应该知道成方当了多年的官,身上沾满霸道,事事要为她着想才是;她还应该知道,B城的冷雪红,是被男人宠坏了的,是不可能情愿为女人做事的,早餐和晚餐,林羽就该上前主动掏腰包,尤其晚餐,她怎么可能扔下不管呢?
不知过去多久,王菲靠到床头,缓缓地脱了衣服,而后到卫生间打开淋浴。漫长的冲洗中,王菲在心里储蓄了一个念头:等林羽回来,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虽然认识一个月,但她要为她负一些做朋友的责任,在成方手下这样做事,孕育着无穷的危机和危险。
九点,林羽没有回来,十点,林羽还是没有回来,王菲等待按铃的神经终于疲惫了,迷顿起来。当她被一阵的声音弄醒,她发现,林羽已经躺在床上。
林羽没有脱衣,连袜子都穿在脚上,林羽两眼看着天棚的样子,好像正等待王菲批评她。可惜,因为睡了一觉,王菲先前那个念头隔在了睡眠彼岸,她已没有了半点说话的欲望,关键是,林羽那么不洗不脱的样子,让她突然感到她的粗糙,面对这么一个粗糙的女人,去说那么细微的事情还有什么必要吗。
靠着林羽那边的台灯像一个不愿睡觉的人的眼睛,静静地亮着,让屋子笼罩在一片静思的气氛里。见王菲翻了个身,林羽由仰躺改为侧躺,脸冲着王菲的床。而王菲翻身之后,并不理睬林羽,她把身下的床单往胸上拉了拉,脑袋一歪,又要睡了。
原本,林羽是要跟王菲说点什么的,认识王菲之后,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单独跟王菲在一起。可是来到B城,有了这样两个晚上,了解到一些原来不了解的事情,她不想说了,因为她发现她已经诉说不清,事情太难以预料也太复杂。
林羽瞪着眼睛,看着窗户对面楼上的灯光,间或,有电视的声音透过玻璃传进来,隐隐的,像梦里的声音。整个B城之行,林羽都觉得是在梦里,一个黑色的、灰色的,混乱不堪杂乱无章的梦,现实偶尔的呼唤,让她手忙脚乱措手不及。林羽感到心口压抑,像有铁器压着,喘不过气息,于是慢慢坐起来,用手上下理着胸部。
其实王菲一直没睡,她一闭眼能触及了林羽一双亮亮的眼睛,当听到林羽坐起来,王菲知道,她已陷入了此次没能做好的不安中。
王菲转过脸,睁开眼睛,直言不讳地说,最重要的是,你今晚就不该走。
林羽看了看王菲,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那里,最重要的,就是她在今晚离开了大家,与关美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