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恐惧那样的帷幕拉开,又盼望那样的帷幕拉开,罗汉在恐惧又盼望的复杂情绪中,觉得帷幕拉开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对路兰忠诚的最后一天,都是他们相互忠诚的最后风景。罗汉对此百般珍视,仿佛在地道里昕到敌人枪声的一对情人的最后吻别,它的每一种滋味都有着祭祀的意味。罗汉常常看着正在忙活的路兰,不无难过地想,多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能不忠于她了呢?罗汉这么想的时候,深潭里那颗棋子一样的瞳仁便从潭底旋转起来,升飞起来,将目光搅得雾一样朦胧,以至于使路兰偶尔看到,眼睛里也起了一层雾。
外表的沉静和内在的翻腾,在罗汉的生活中并没持续多久,因为等待是需要耐心的。罗汉在与陌生女人厮守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好笑,那是一个深夜--深夜常常容易使人理性和深刻。那天深夜,罗汉睡了一觉醒来。罗汉醒来,没有看到别的女人,他只看到熟睡的路兰,她正鼾声香甜。罗汉想,我的生活里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路兰才是我的女人,我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呵,那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时,罗汉严正地告诫自己:算命大师完全是一派胡言,腰带与出差的相撞,不过就是偶然的相撞。罗汉在这样的夜晚异常清醒,他相信了自己的告诫,他因为相信了自己的告诫而有少许的心灰意冷。
问题就出现在这心灰意冷上,这时罗汉会突然有种绝望的感觉,一种见到光明又回到黑暗的绝望。光明是什么,黑暗又是什么,罗汉说不清楚。然而只有一件事罗汉可以说清,那就是有办法能够拯救自己--相信大师的算命。于是罗汉告诫了一千次,又推翻了一千次,而推翻之后,为了使自己不再心灰意冷,罗汉竟然会有一个可怕的反弹。罗汉此时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了,他动作起来。
主动出击--这是罗汉被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唤醒的又一个阶段,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个暗夜之后,罗汉再也沉不住气,他翻开笔记本,给曾经有过联系的女子拨打电话。因为从不主动给她们打电话,他发现她们的反应是十分意外的,她们的第一句话都说,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罗汉说,呵,不,没,没什么事,只是想打打电话。罗汉这么说,有些撩拨的意思,撩拨女人不是他的风格。其实,无事打电话本身就已经违背了他的做人原则,可是不撩拨,那个女人会自动出现吗?可是就这么撩拨,那个女人就会出现吗?
显而易见,罗汉对自己极不满意。罗汉对自己不满意时,对自己有了一个重要发现,那就是,自己实在不是个情场中人,不是一个情种,自己连一句撩拨的话都说不好。他由此记起大学时与同学陈方洁的相处,他那么喜欢她,她也那么爱他,可是因为他一直羞于表达,致使她毕业后毅然回到县城。
这时,当罗汉用往事来印证对自己的不满是多么有理由时,罗汉突然萌生一念:何不去一趟庄河,没准她正是等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女子。其实她很早就等在了他的生命中,只是后来他遇到了路兰,便彻底地遗忘了她。一定是这样。
罗汉借下乡的机会终于向庄河出发,罗汉在出发的途中喜悦而又慌乱。
下车之后,罗汉买了一束鲜花,然后低着头,大步流星来到车站边上一家交宾馆。庄河在黄海北岸最小的一个县城。在县政府,罗汉有不少熟人,罗汉向宾馆快步走去是为了躲避熟人。在宾馆前的咖啡厅里,罗汉用手机给陈方洁打了电话,罗汉在拨电话的时候心口扑扑直跳,罗汉实在没有把握陈方洁是否能在班上,即使在班上,又是否能来。
还好,接电话的正是陈方洁,对方听到罗汉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之后,惊讶地叫起来,怎么是你?县城实在太小,不足十分钟,陈方洁就来到罗汉面前。可是,当陈方洁真的来到罗汉面前,失望,恍如大风天的黄沙,一下子击昏了罗汉。他的失望,不是陈方洁变得俗气、苍老或平庸,不是日子磨损了她的热情,而恰恰相反。她依然肤如凝脂、眉跟清秀,她穿着一身素淡的套裙,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十分性感。她向咖啡馆走近时,罗汉浑身一阵躁热。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下来,罗汉进出手中的玫瑰,满含笑意,小心翼翼看着她。可是,陈方洁一句都没有问罗汉的来由,开口就说:是听说我离婚了才想起我吗?是跟老婆过腻了想出来找点新鲜吗?
罗汉不语,罗汉的目光在陈方洁的丹凤眼上闪烁,脸瞬时一红到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有听对方说话的分儿。对不起,我一直就等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现在,我终于等来了,可他肯定不是你。
罗汉还是说不出话,愣愣的神情好像在问:那个人是谁?
陈方洁说:他是一个生意人,我们一见钟情。
罗汉不知怎样走出咖啡馆的门,也不知怎样离开县城。罗汉离开县城,对自己的主动出击生出深深的悔意。这样的出击,不但没有意外的得到,反而意外地发现了失去,他为什么要发现失去呢?他的生活本是完好的,他的生活如果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不像从前那样拥有激情。他的下乡,是为了寻找激情,绝不是……
并且,最大的失去在于,他在寻找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女人时,那个曾经虚拟的女人也不知不觉碎掉了,消失了,因为这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这是所有损失中最最重要的损失。罗汉一时无比沮丧,脸上曾经泛出的红早已被黯淡取代。
然而,当车离开县城,驶出黄海大道,罗汉的思路突然又开阔起来。罗汉想,既然是冥冥之中的出现,就一定是不请自来,就一定是某一个早上和某一个黄昏,不经意中的一个眼神,就点燃了两个生命。罗汉想,其实正是这样一种到来,才是令人恐惧又令人期盼的,才是真正让人销魂的。
从县城回来,罗汉沉稳了许多,除了工作需要,他几乎一天一天也不动一下电话。有电话铃声响起,他总要迟疑-会儿,好像命运之神专门会向一个泰然自若的人走近。
自从经历了五月八日,罗汉变成了另外一个罗汉,一个满脑子都是女人的罗汉,一个因为满脑子都是女人而沉静、浮躁、再沉静的罗汉。就像在以往的十年中,他与路兰的生活所经历的由精神到肉体、由肉体到精神的三个阶段一样,罗汉在短短的不到两个月中,经历了由沉静到浮躁、由浮躁到沉静三个阶段。因为有前两个阶段的铺垫,罗汉在最后一个阶段的等待中,完全有了禅的意味,他泰然自若,他不慌不忙,他深信是你的,棒打不飞,不是你的,刀剜不来。他甚至放弃了两次到党校学习的机会。他告诫自己,上帝总是让你在有所失去之后才会让你有所得到。学校,是最容易产生感情的地方,因为男女吃住都在一起,在罗汉进机关这么些年中,他还从没被派到党校去过。可是罗汉放弃了它。
不但如此,罗汉像从前一样,走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罗汉像从前一样,埋头工作一丝不苟,罗汉一旦不再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发现原来在心里虚拟的女人又回来了,她不再是从前那女人的样子,她白净、优雅,她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她没有了响亮的嗓音,没有了厚唇和活络的腰肢,她的样子活脱就是大学同学陈方洁。
日子一天天堆积起来,日子又一天天流逝过去,把堆积起来的事务一件件抽走、燃掉,是罗汉永恒的工作。罗汉在这种毫无色彩毫无新意的工作中,最大的快乐便是在心灵深处守护着他的同学陈方洁。当从前那个由三个女人拼凑起来的陌生女人被一个完整、熟悉、曾经有过一段恋情的女人所替代,罗汉日深一日地思念起陈方洁来。他知道她不是他生命里的,可是她暂时地寄居在他灵魂的思念里。他想起了早春二月校园里那个乍暖还寒的早晨,她一个人在银杏树下等他,他却怕给了她轻浮的坏印象,而没能赴约的情景;他想起了那个落叶纷纷的深秋的夜晚,陈方洁听到他分配到滨城,在校园的林阴小道上等待他吐露心声,他却怎么也说不出,看着陈方洁哭泣着跑离,他心里很疼,可是终是没有去追她的情景。所有的情景,都揭示着罗汉对陈方洁的伤害。可是,罗汉忆起这些,却有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惆怅,这完全超出了罗汉的想像,罗汉也根本没有这样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