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有反应,这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睡觉的屋子,他们在奶奶第一个轮来的夜晚睡得十分沉稳。奶奶在地面趴了一会儿,见没有反应,便用手轻轻拨开屋门,向外一步步爬去。钝痛并没有消失,但这并不能影响奶奶的决心。堂屋地面湿湿的,好像是洗碗滴下的冷水,弄湿了奶奶的手。奶奶一屈一伸爬到门口,伸手去拨堂屋门闩,奶奶差一点被突然打开的风门晃了出去。爬出门槛,一股凉冷的气流一下子就大包大揽地将奶奶融进了暗夜。奶奶融进暗夜,就风一样越来越快地飘出了门口,飘出了屯街,就成了暗夜的一部分。奶奶在夜风中爬行时,觉得眼前的一切曾经在什么时候重复过,那似乎也是一个夜晚,也是在硬硬的土道上,她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站不起来,她手脚僵硬,动作迟缓,与眼前不同的是,那一次她是从外边往家里爬,这一次是从家里往外边爬。几声狗叫从屯街上传过来,几只萤火虫在土道上倏忽一下一闪即逝,霜花濡湿了奶奶的裤角、袖口,霜花凉透了奶奶的膝盖、手掌,然而这丝毫不能妨碍奶奶的动作,它反而使奶奶苍老的身体有了一种被沁凉警醒的知觉。
奶奶要去的地方是一片挤满阴魂的坟地,它在三婶家岗梁通往外边的土道旁。爷爷埋在那里,屯里许多故去的人都埋在那里。它在屯街的西南方向,白天站在屯街一眼就可望到。爬到一半的时候,奶奶有些累了,停歇下来。秋风贴着地面吹起一股粉尘,秋风又在她的头上撩起漫天草屑,使她的发间、眼窝,顿时落满一些灰土杂物。奶奶用手抚摸着它们,看着遥远银河里的满天星斗,深深地喘息着。此时,无论是远在天上的星斗,还是近在眼前的尘土,都让奶奶感到无比的亲近和亲切,在这样的夜晚,爬行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奶奶一点也不感到孤独和孤单,有一阵儿,奶奶被银河里的星星吸引了,它们眨巴着眼睛的样子仿佛是她的亲人在向她微笑,奶奶痴痴地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了她的父亲,奶奶感到她的父亲正在遥远的天空向她微笑。奶奶笑了,奶奶孩子似的冲着夜空笑了一下。
再次启动时,奶奶改变了四肢着地的爬法,动用一侧胳膊肘和脚跟。奶奶的脸不是冲着地面而是冲着远天,这有点像游泳馆的仰泳,这种爬法的最大好处是可以使臀部着地,减轻胳膊承受的重量。
不管怎么说,奶奶已经八十多了,奶奶的骨头已经是老骨头了,根本经不住长期的重压。这种爬法的又一个好处是,它可让奶奶的脸触到地面的须草,须草虽已干枯,但它们在触到奶奶脸庞时,给了奶奶无限温柔的感觉。
是用了半小时还是一小时,奶奶无法计算,反正当奶奶真正爬到坟地,在一块石碑上偎住,“饭勺星”已经在奶奶的头上闪着耀眼的光芒。这块坟地,白天看上去离道路很近,爬近后才知道它其实与道路有着相当的距离。奶奶身子歇息下来,神经却高度地警惕着。
奶奶注目道路的远方,用一双昏花的老眼搜寻着山际上的光线,并侧棱着耳朵。应该承认,奶奶的耳朵还是异常好使的,至少比眼睛要显得年轻。岁月在使奶奶身上的一些器官渐渐老化时,不知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耳朵。山际一片漆黑,荡荡的秋风中,除了草屑脱离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奶奶朝远方注目着,手在一种剩余意念的支使下,伸进了大檬袄内侧衣兜。很快,奶奶摸到了那块折叠的白布,将它打开,披到肩上。奶奶将白布披到身上时,心不由得欢跳了一下。
奶奶在墓碑旁静坐着,秋风不住地抚慰着她的等待。在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之后,目标并没有如期出现,这让奶奶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是不是记错了?奶奶静心想一想,那个日子又一次耸立在奶奶眼前。没错,肯定没错。可是,是不是有了改变?年轻人的计划怎么能靠得住?想到后一节,奶奶不仅有些沮丧,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似十分的绝望。然而不久,奶奶想起什么似的,陡地转过奶奶仿佛驾驭在枣红马上,与爷爷在一起,奶奶甚至感到了爷爷亲吻过来的嘴唇,奶奶欢欣备至好不惬意。
身,跪起来,朝着整个坟地磕头,奶奶头磕得很快,鸡啄米似的,奶奶小声叨念,他爷他爷,求求你行行好。然而就在这时,就在奶奶向爷爷发出呼救的时候,一种与风声不同的异样的声音撞进了奶奶耳膜。奶奶于是赶紧转头,朝远处山际看去,那里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可是,不久,就见山际上空有了一束光,接着,光在下降、落地,接着,光在移动、航行,就像真的有什么神灵显灵似的,一股血顿时涌遍奶奶全身。奶奶朝路口方向跪了起来,做随时准备爬动的姿势,可是这时,奶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那就是,如果提前赶到路边,脱离坟地,就无法引起人的联想,达不到应有的效果,如果等车靠近了再动,就很可能来不及,最要命的是奶奶不能走路,如果能走路,是绝对万无一失的。奶奶在一时的慌乱中不知如何是好,汗一瞬间湿了全身。
车真的走近了,光线已经远远地就辐射过来。奶奶抓乱头发,将披在肩上的白布系紧,之后竭尽全力朝空中扬起双臂,以期让车上的人发现。奶奶的动作有一种振翅欲飞的姿态,是从平地腾空而起的,奶奶接下来的动作是爬行,在引起对方注意之后爬至车前,奶奶心急如焚,手和脚完全失去了知觉,然而,当奶奶看到车灯的光线将她置于了黑暗,奶奶真实地感到有一股力量来自她和身后,将她凭空抓起,让她脱离地面向前方飞去。奶奶确实感到自己在飞,双臂上的布幔被风鼓胀着蓬蓬作响,身子在布幔下越来越轻,奶奶仿佛驾驭在枣红马上,与爷爷在一起,奶奶甚至感到了爷爷亲吻过来的嘴唇,奶奶欢欣备至好不惬意。
奶奶是在一瞬间就飞到道路中央的。奶奶挡住轿车后,突然放声嚎哭起来。奶奶的嚎哭不是细声不是尖声而是撕裂了喉管似的粗放,奶奶的嚎哭被秋风胁迫着有一种惊天动地的力量,拼命地敲击着轿车玻璃。
因为惊吓所致,陌生男人一时失去了反应,手脚在起动器和方向盘上哆嗉着无能为力。当奶奶疯了似的扑向车门,陌生男人打开另一扇车门撒腿就跑。陌生男人朝屯街跑着,边跑边回头,陌生男人感到一股湿湿的东西从裤管里流出来。
然而,陌生男人在跑到三婶家岗梁下老井边时,突然停住。
鬼怪没有追他而来,鬼怪上了车,鬼怪不但上了车,且很快又下了车,在土道上挪动。是在奶奶沿着轿车车体旁边一点一点挪动的时候,陌生男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陌生男人看了看跟前的深井,等鬼怪爬远,从左侧绕到车后。
秋风涌入野地,秋风旋入空中,秋风在那样一个阴森可怖的夜晚歌似的响彻在奶奶身前身后。奶奶倾听着,静听着,奶奶将一个鼓鼓的皮夹装进大襟内侧偌大的衣兜里,就功成名就似的不再着急了。奶奶侧棱耳朵,聆听秋风在暗夜里的歌唱,它忽而舒缓,像人与人的絮语,忽而嘶噎,像枣红马的欢叫,有那么一瞬,奶奶望着屯街上黑糊糊的草房,竟止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奶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她就是合不拢嘴,就是想笑。可是,当奶奶的笑在风中流传开来,只觉一只钩子从身边钩过来,紧紧钩住奶奶的衣领,接着,奶奶就被一束光紧紧拖着划过地面,划过沟坎,奶奶的身体时而擦向地面,时而悬向空中,奶奶在一种不能左右的疾速前行中听到了一种怪异的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吭吭声。后来,奶奶感到衣兜里的皮夹滑了出去,感到自己也像皮夹一样从钩上滑了出去,奶奶却没有如钱夹那样落入地面,而是一直下滑,下滑,奶奶不能回头,没有机会回头,但奶奶却透过一汪镜片一样晶莹的水面,看到了身后高处银河上的星光………我的书写激情在手指的一阵麻木中渐渐隐去了,如窗外风的隐去。当我停下笔来,将奶奶眼里的星光定格在我的稿子上,抬头去看,刚才还无端地肆虐在楼群上空的秋风竟骤然间消失了。
窗外一片宁静,我的眼前一片宁静,我几天来被书写搞得异常混乱的书房一片宁静。我静坐不动,我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心跳,我想靠在哪里躺一会儿,我想在把我心中奶奶的故事结束之后,永远也不要再去想它提它了,因为它让我的心百般地疼着却欲哭无泪,这太让我难受。然而搁笔一小时之后,我又抑制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我觉得我有必要再赘几句,它与奶奶无关,却是奶奶故事的组成部分,那便是:我的堂哥国生,二婶的三儿子,在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考上鲁迅美术学院,四年书读下两年,二婶就乳腺癌扩散去世了。国生毕业之后,因赶上大学分配制度改革,在海滨城市逛荡一年多没有找到工作,只能靠做家教维持生活。后来被迫做了一家建筑公司的美工。可是在我因写了几篇小说走出乡村,做了报社记者的某一天,堂哥国生到报社找到我,他见我面第一句话就是:贞妹,我被炒了。我说为什么?他说我晕高。他说读书时因为常常挨饿造成严重贫血。
面对我二婶用生命供出来的我的堂哥,我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