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视是最好的转移。感谢电视,感谢那么多无聊的搞笑节目,可以让你们把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又不会引起思考。思想是最可怕的,那是一只天眼,照着你,把你照成一个骷髅。
可是又不能都不说话。沉默是思考的条件。所以还得说些话,议论议论。
你们说着,说着,会没词了。那个啊,那个……就以此来延迟,紧张寻找新的对象,新的话题。害怕冷场。冷场了,就又形成了凝视。
有一刻,好像彼此都企图讲句话。你张嘴,发现她也张开了嘴。于是你停了,她却也停了。然后你又开口,她却也又开口。你闭上了,她也闭上了。这是生物的节奏使然。据说是由于体内的血液循环规律。规律是一样的,你的一拍正是他的一拍,所以才有了音乐节拍。
两个不合拍的人却要在共同的节奏支配下狭路相逢。就像两个面向而过的人,要避开对方,却偏偏你左我也左,你右我也右。最后只能由一方做出反规律的抉择。一方叫:哎呀,我被蚊子咬啦!
真的?你也叫。好像有蚊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一生都没有见过蚊子。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吃惊的。这吃惊,只不过是为了把气氛往巅峰上推。让你们的说话更有刺激性。危言耸听。就像叠积木,越叠越高,高潮迭起,不至于冷场。现在的蚊子咬得人真疼。她说。
是啊,现在的蚊子可真多。你也说。
卫生成大问题。她说。
大问题的多着呢!你说。
这不,又转到严肃问题上来了。你呀,你呀,还是改不了。不小心就思考了。是不是包括你们为什么不会生孩子的问题?
你清醒了,连忙说,我是说,现在的人,苦的也真苦。比如,比如,老芳。
你一惊:自己怎么扯出她来了?
老芳?
就是那个死去了的朋友的妻子。你说。
她丈夫死了,真是很可怜。乐果说。
你一惊。这可又是一处泥潭。妻子乐果并不知道老芳丈夫是因什么而死的。只知道是自杀。你一直没有告诉妻子真相。为什么不告诉?也许是因为,你自己也是同谋?
一个丈夫背叛妻子,所有的丈夫都成了嫌疑犯。可怜……你支吾,当然,处境不太好。
怎么了?她认真了。也许是因为一下子有了热点。你开始后悔了。不该扯上这样的话题。
也没有什么。你说。竭力轻描淡写。
你不是说处境不好吗?她追问。
是啊,她自己下岗了。你说。
那么孩子呢?她又问。学习怎样?她毕竟是老师。
还能怎么样?你说。
这么说,就是不好喽?
是吧。你说。
这就完了。她说。境遇不好只是一时的,孩子没出息,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她自己就是靠读书出来的。她小时候家境也不好。她似乎一直很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我们得帮帮他们。她忽然说。
什么?
帮他们呀,老芳。
你一惊。她可缠上了。这怎么行!不要了。
老芳是不是你朋友的妻子?她问。
是又怎么样?
那怎么能不帮她呢?
我是说……你说,我们也帮不过来。
是你不想帮。她说。
我怎么不想帮了?怎么帮?除非你给他们钱。
给钱倒是一个敷衍的好主意。反正你们有的是钱。
给一时的钱,解决得了根本问题吗?
根本问题!你惊。
那还能怎么办。你说。
教育好小孩呀!她说。
你一惊。这不行。这不是让她有机会跟老芳接触了吗?怎么教育?你说,你不知道,那小子不听话得很,他老师见了都投降。你还不是他老师。
那就成为他老师。
什么意思?
把他弄到我学校来,到我班上。
什么话!你那学校,是想进就能进的吗?开玩笑。
她在的学校是重点中学。可是她说:为什么不能?
你又不是校长。你又说。
我可以跟校长说。
这倒有可能能成。校长对她的印象非常好。校长又怎么样?校长也不是什么都能办得到。你说。
寄读总可以吧?
啊啊,寄读!寄读的钱,寄宿的钱,我们都给付。她说。
你没辙了。你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热心!
严格地说,那死去的出租车司机并不是你的朋友。他是朴的朋友。只是因为他的死,把你跟他的距离拉近了。往往这样,一个人死了,就是不相识的人,也会觉得死的是自己亲近的人。兔死狐悲?
你只去过他家一次。你甚至没有记住对方的住址。你只得去找朴。
在他生前,朴总是坐他的车去郊外打野鸡。朴在里面搞,他就在外面等。有一次朴也让他去,他不干,说,我要进去,这半天生意就白做啦。
其实他并不是吝啬那些钱。只是他不习惯那种嫖的方式。从不习惯到习惯要多少时间?
朴是属于容易习惯的人。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职业。他是《世界经济报》的记者。
你去找朴时,朴正为没有车去采访骂骂咧咧。报社的采访车被别的部门拿走了。昆山有人告房屋质量问题,他要去采访。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红包着急。这样的采访往往对方要塞红包的,然后记者就说重话,危言耸听。
你说了自己的事。朴没好气道:怎么,好日子过腻了,来尝尝涩橄榄,关心底层劳动人民?
底层?你说。我也是底层。
拉倒吧你,朴道。你要底层,我们就全进了地狱啦。
我就在地狱中呀。你说。并不全是玩笑。
操,朴说,还地狱?有钱,可以天天结婚,夜夜进洞房,绝对不愁囊中羞涩。
谁像你,就知道嫖。你应。
你不嫖?你是网恋。朴说。
你一惊。去你妈的。有什么好恋的?
那你是阳痿?
操,不搞女人就是阳痿?我就是阳痿!你应。我他妈的还真是阳痿!你恶狠狠想。
他笑了。要么就是补偿了。他说。因为赚多了,要给底层人民一点补偿。
操。你又说。
说得不对?朴说。
很对。你说。可惜是我老婆要,我为他做。
那就是你有了外遇,然后补偿老婆了。他说。听说了没有?那些在外面搞女人的丈夫,回到家里,就表现得特别好。现在只要丈夫表现得好,就知道他在外面怎样了。
你一惊。我是不是表现太好了?
我有个屁外遇。你说。
别跟我说那天你不去。朴说。那天不去,不等于以后不去;不跟我们一起去,不等于你自己不会偷偷去;不去嫖,也不等于不去养。
操!全被说死了。这就是常规的逻辑。朴就精通这样的逻辑。
要是变态的呢?你突然问。
变态?朴一愣。你是变态佬?这倒是个新鲜话题。什么时候我来采访你?
你笑了。那也得看我愿意不愿意。
没关系的呀,我会隐去你的真名,脸还打马赛克的。他说着,也笑了。
你说道:我算是明白了,什么是记者的思维了。记者的思维就是简单化,或者说得好听点,叫做直接。这就是记者的恶心。
算了吧。没有我们记者的直接化,或者说是恶心化,许多问题还揭示不出来呢。他说。对了,也来个直接的吧,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你问。
你早上有没空?
你说有。
能不能借你的座车用一用?
干什么?
去昆山呀,采访。
亏他想得出。不过你也想去走一走,散散心。你答应了。
给红包了,你也有一份。路上,朴对你说。
操。你说。
我知道你看不上这小钱,朴说。你也先收着,过后再给我。或是给我们摄像师。他指了指后排座的摄像师。你看这摄像机有多重!
摄像师笑了笑。那摄像机看上去真挺沉的。摄像师拿手掌心爱地擦了擦它,好像战士擦着他的枪。你想到他扛着这么重的家伙艰难地跋涉在现场的样子,好像一只牛,在艰难地勤耕。他一定无暇去想富裕起来后就是你现在这样子。你觉得他很可怜。
说好啦,朴又说,你的就给我的摄影师傅。
你问,可是人家凭什么给我呀?
你是司机呀!朴说。大家都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
朴说:你还敢说你是房地产开发商呀?他们还不把你剁成肉酱了!
怎么?
还不就是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
怎么了?
官商结合,贪得无厌。贪也就算啦,现在已经不讲究廉洁啦,可是你们吃干的,总得给人家留点汤,是不是?
人家?
底层劳动人民呀。他说。他们花了一辈子积蓄买了房子,成了危房啦。
怎么不上告?你说。
你也觉得自己问得蠢。官和商,早已利益一致了。你自己,也常遇到和购房户矛盾的,诸如交房期限问题,绿地问题,房子公摊面积问题,他们来闹,你并不害怕。
你没有想到对方是花毕生的钱来买的。你已经完全钻进了自己资本的逻辑里。你还觉得他们斤斤计较。甚至,是刁民。这些年,你已经很麻木了。要是遇到拆迁工程中的钉子户,你会很自然拉来政府,现场办公,叫来推土机,推了。你眼里瞧见的,只是钉子一个个被拔掉,问题一步步得到解决。
你记得在一次强行拆毁中,一个男人冲上来要打你,被现场民警扭送到派出所。当时你还感觉到解恨。
当然有时候你也会感觉不妥,但想到还有别人比自己更狠,他们越狠就赚越多钱,你就会为自己开脱。
要是上告有门,还用得着求我这新闻媒体主持正义吗?朴说。
你主持正义哦。你嘲讽道。
我不正义。朴说,但是会替人家消灾。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是讲道德的。这就是正义。有绝对的正义吗?一切都是相对的,就比如对老婆的爱。
他又提这档子事了。他手机忽然响了。他大声问电话那边的人。好像出了什么突发事件。快开!他冲你嚷。
又怎么了嘛!你问。
房子倒了!他说。
什么?
倒啦!倒房子你懂不懂?你只知道建房子,不知道倒房子?
不会吧……
你应该最清楚。
跟我什么关系?你赶忙道。
你没有料到会这样。你开发了那么多建设项目,虽然也想到了安全质量,但那似乎又离你很远。不料真的到眼前了。
车刚到现场,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了。你感到害怕。好像他们是来找你算账似的。朴和摄像师几乎是被拽出去的。群众挟持着朴,摄像师狼狈地扛着摄像机跟在后面。他们把朴围了起来,却把摄像师撇在了外面。摄像师开始伸手掰人群。也许他完全看不见朴了。你不知道这些人会怎样对待朴。他们愤怒了。愤怒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朴是不是后悔来这里了?他们高声嚷着什么,一只只胳膊高举着,戳向出事现场。
现场太惨了。还没有被戒严。有关部门还没有赶来。房子倒塌得很蹊跷,是完完全全塌下去的,成了平地。屋顶的预制板块块连接,铺成一片广场。还冒着尘土。一块修整得很平实的坟场。
好几个人在疯狂急转着,找着自己的亲人。可是因为他们总是绕着边缘走,看上去倒像在做游戏。
一个老头抻着脖子在喊他的孙子。可是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引吭的动作。
原来这些围着朴和摄影师的,并不是遭受不幸的人。
真正遭受不幸的人却没有瞧朴。偶尔有几个瞥了过来,也神色漠然。就在昨天,他们还见了记者像见到上帝一样。现在,他们不需要了。
朴向他们跑了过去。他们猛地大叫了起来。好像把他们踩疼了似的。原来朴不经意踩进了屋顶。他们的亲人在下面。朴慌忙退了出来。
那叫声,勿宁是哀号。
你害怕听那声音。你悄悄将车退了出去,退到看不到他们的地方。
这里很安静。没有人。你想让自己喘息一下。你感觉到了闷。摇开车窗。一股清风。你有一种被宽赦的感觉。这事故跟你无关。你只是一个看客,一个……司机?你几乎要沉睡下去了。
突然,你眼前闪出一个人影。你吓一跳。是个女人。披头散发。你本能地想关上车窗。那女人已经把手探了进来。你一阵惊慌,竭力要把她的手推出去。可是也许是因为你是坐着,使不上劲。也许是因为慌张。你没能成功。干什么,你……你叫。
赔我耳环!那女人嚷。
她抬起另一只手,伸向你。她的手空荡荡的。好像你确实欠了她什么似的。你不认识这个女人。正因为不认识,你才更害怕。你抖抖索索支吾着:我又不认识你……
吓!拿了我耳环,还说不认识!那女人叫。
耳环?笑话。你想,我要你耳环干什么?你有些镇定了。这个女人一定是认错人了。谁拿你的什么耳环了!你辩道。
话音未落,你的衣领就被她揪住了。你挣扎。可是被她揪得死死的。你又不承认啦!她叫。
什么“又”不承认了嘛……你说。
“又”不承认了不是?对方又伸进来一只手,两手并用,抓着你。你的视线看不到自己被揪住的领子,看不见她抓自己的手。你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有人笑了起来。你才发现,你的周围已经围了一帮人。他们是怎么出现的,你不知道。好像是忽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是来了人了。你向他们解释。不料他们更笑了。你从那笑声中感觉到恐惧。
你觉得自己是被套住了。
你只得嘟囔:哈,笑话!我拿你耳环干什么?我怎么会拿你耳环嘛!与其是说给大家听,勿宁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你没有必要拿我耳环。她终于也说了。
对了嘛。你欣慰了。
可是你一个大老板,赚了那么多的钱了,什么没有,为什么还要拿我耳环呢?可她又叫。她的话又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要?求求你,给我留下耳环吧!她叫。
我哪里拿了嘛!你叫。
那女人不管,诉说下去:这耳环,是我妈给我的嫁妆啊!我一直戴在耳朵上。她腾出一只手揪了揪自己的耳垂肉。你吃惊地瞧见那耳垂上的血,是一根树枝戳出来的。看得出原来有个耳环洞,已经粘连了。她重新戳的。那树枝还呲呲啦啦戳在哪里,让人毛骨耸然。
……已经好久没戴了。她说,哪里有办法戴呢?房子要倒,要倒了。哧!命都活不成了,还能戴耳环!
围观者哗啦一声笑了起来。哧!命都活不成,还能戴耳环!就有人学着她的口气重复了一句。听起来还挺有节奏,铿镪有力。也许这话他们已听了无数次了,是她的名言。那女人也笑了。她笑得呲牙裂嘴。你猛然明白了:她的脑袋有问题。
还我!她突然又拉下脸来。我叫你们快来,快来!她说道,你们却慢,慢,慢,没关系。结果就没关系成这样!可是我的房子还没全倒呢,还透着空洞儿。我跑进跑出,要把东西抓出来。我抓了一样又一样,什么都记着要抓,抓出来,电视,柜子,床板,被褥,枕头,花露水瓶子,头梳,脸盆,铝锅,锅铲,碗,筷……她数着,那只揪住你的手松开了,掉过来扳着手指头。连尿壶,马桶,连马桶盖全都抓了,就偏偏忘了藏在屋梁上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有我的耳环!
大家又是笑。
轰,全倒啦!完啦!她说,我记起来了,赶紧去扒。我扒呀扒,这里扒那里扒,可哪里还有?没有!我的耳环!
大家又大笑。
哦,我明白了!她忽然又说。愣愣瞅着你。原来是你看上了我的耳环,你就先偷了,然后毁灭现场!
她说。亏她想得出!
对啦!我这才明白过来!她叫。又一把揪住你。你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在她的手忙着点数的时候,把车窗关上。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还我!你还我!还我!她大喊了起来。
什么嘛!你嗫嚅。你又朝边上人看,向他们求援。可是他们仍然没有理睬你。他们也不笑了。好像在看着最后的结果。好像她是在做着理所当然的事。她在讨债。有一刻,你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拿了她耳环了。你甚至怀疑自己还欠着那些围观者的耳环,或是别的什么的。是你让他们的房子倒塌了。让他们的亲人死亡。你欠着许多无头债。
你的脊背发冷。你也得先把手松开呀!你耍起了花招。
她真的把手松开了。你猛然把那手推了出去,迅速关车窗。可是她却立刻又将手探了进来。她的手被窗玻璃卡住了。可那手并不缩回去。你拿不准自己是该继续关窗,还是该撒手。那手好像变得没有血色。好像跟那身体没有了关联,已经断了,挂在车窗上。你更加恐惧。好像是你扣留着这只手似的。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刻,你生出一丝残忍,索性继续关窗。把那手斩断,溜走!只要能溜走。可是你不敢。你害怕这样做的后果。你会被群众拖出来,剁成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