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房子坐落在浦东新区。临近东方明珠塔。那些登上东方明珠塔的人们,在俯瞰浦东飞速发展的现代化面貌,欣赏陆家嘴绿地时,也会瞧见你们家那豪华的建筑。他们会戳着你们的房屋叫:看,多漂亮的小洋房!
但是他们绝不会想到,里面在发生着什么。
你的母亲又来侦察你们了。因为母亲来,你们不得不落到现实中来,站在一起,做着两口子的样子,应付母亲。但是你们简直受不了。就像民间传说中的田螺精不能在尘世耽搁太久,时间是一分一秒算的。
母亲像一只老猎犬。身体老了下去,但是感觉却更加敏锐起来。她看冰箱。冰箱仍然空空如也。她问乐果这段时间都吃了什么了。她首先关心的仍然是吃。从吃开始,从而有了人生。乐果一样样点了起来。老人家猛然说:不对,你们没有吃!
她听出了乐果语气中的空虚。这段时间,你们吃得很敷衍。整个现实日子,你们都过得很敷衍。
你们吵架了吧?老人家问。
没有呀。乐果说。
没的事。你也说。
其实也没有必要骗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只是不愿意太被纠缠。老是被拉回这个世界中来,就好像恋人分手了,又被拉着叙说当年的欢乐一样。
你不能再被拉回来。
你们就是吵架了!老人家肯定了。怎么了?
没有怎么了!你应。
我们真的没有怎么了!乐果也说。这不是好好的吗?
家里一切仍然井然有序。因为没有用过。你们只用两个地方,你用你的书房,她用她的书房。
老人家冲进了卧室。你一惊。好像自己的隐秘要被窥视到了。尽管卧室里一切井然。但卧室本来应该凌乱的,不凌乱恰恰说明有问题。
老人的目光直戳向你们,像刀。老人伸手摸床头柜柜面,一手灰尘。
她似乎明白了。折出来,下了大厅,发现大厅中央你们的结婚照已经挂歪了。
母亲把相框整了整。不整,还真看不出来原来是歪的。那照片上,你们都傻乎乎笑着。
从小到大,你们就被长辈告知,照相的时候必须笑。为什么?不知道。后来明白了,笑是表现幸福感,我们生活得很好,即使是在活得困顿不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
照那批结婚照时是午后。那是一个漫长的午后,整整一个下午。你们被摄影师像猴子一样耍着。有好几次,你几乎不想照了。但是你不敢。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你只能忍受下去,并且将之当作自己未来的热身锻炼--以后这样的时候多着呐!
那是你人生中最虚假的面貌。但是虚假却被视为经典,放在你们的客厅上长久膜拜。母亲拂着照片上的灰尘。照样是灰尘。你们应该有孩子了!她说。没有孩子的家,只长灰尘。
妈,要什么孩子。你说。
吓,你说什么?老人像被踩了一脚似地,尖叫起来。你说什么?不要孩子?你们不要孩子?你们准备怎么过?老人道。
在老人家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怎么了,都必须去生孩子。有了孩子,就无妨了。她自己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过去她总是跟丈夫矛盾不断,但是不影响他们造孩子。她在怀嵇康时还跟丈夫三天两天吵着的。可是孩子生出来了。她并不期望两个人的关系能得到修复。不,她和他丈夫就从来没有爱过。可是两个人都闹不清楚,这孩子要了干什么呢?也许是有了孩子,再吵也不会离了吧。
她跟自己的丈夫一辈子真的没有离。虽然吵了一辈子。
老人摸到了朴家里。
朴跟你是从小玩大的。你的婚礼还是他做的伴郎,可是朴现在孩子都要念小学了。
朴安慰老人家。老人家很信赖朴。朴是那种把什么角色都做得很好的人:丈夫,父亲,职人,朋友,晚辈。他要是有你一半样子就好了!老人说。
我有什么?朴笑道。人家嵇康会当大老板呢。
大老板有什么用?其实什么也没有!老人说。孩子都没有!现在还说,不要了!
老人流泪了。朴很明白老人的心理。他也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去生个孩子。不是不会,你是说不要孩子,不是吗?人在世上混这么大,也应该成熟了,而且你也确实是成熟的,生意场上那么成功。这有点怪。即使是为了了却一件事情,也应该去生一个。喜欢老婆也罢,不喜欢也罢,总是一个家庭放在那里。然后再去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不是很好吗?
朴不相信你外面没有女人。这很正常。像你这样的大老板,情人是身份的象征。就像他们的小车一样。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花中寻家,四等男人下班回家,五等男人妻不在家,六等男人找不到家。
告诉我,又爱上谁了?朴找到你,劈头就问。
什么又爱上谁了呀?你说。
那就是一直爱着谁。朴说。谁?
你觉得实在无聊。你想知道?你故意吊他胃口。
当然。他说。谁?那贪婪的神态,好像是给他介绍女人似的。
没有。你说。
拉倒吧!你骗谁呀?
你不应了。他哪里能理解你现在所处的境界?
真的是没有?朴又问。
不知道。你说。
朴笑了。你这么说我倒相信你真的没有了。
相信个屁呀!你想,朴就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记者是不是就这种德性?你就接触过不少记者,按照自己逻辑弄一个采访框架,让你给他填框。也许这就是世人的逻辑,这世界的逻辑。你忽然为自己偏离了这逻辑,而得意了。
你也笑了。
朴似乎更相信了。既然这样,就好好过日子。他说。这个周末来,我请客。
什么事?你问。
没有事就请不动你们两位大人物了?朴说。也不是我要请你们。我哪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呢?大小天鹅来啦!
大小天鹅?你叫。
不过现在已经是大老天鹅和小老天鹅了。朴说。
当年你曾迷恋过大小天鹅。先是迷恋小天鹅,后来是大天鹅。她们当年是系里的两个大美人。但是她们都已经物归有主了。现在她们变得怎样了?
朴其实是拿大小天鹅来吊你胃口。其实聚会只是个借口。所以选这一天,是因为这天是你们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只是你没有记起。
乐果也奇怪地没有记起来。
你去了,按朴说的地点。你们没有一起走。她说下班要处理一些班级的事情,会迟一些。你到时瞧见朴坐在酒家大厅。人还没来。他说。就拉你一起坐在厅上。
一会儿乐果来了。朴说我们进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已经先到里面去了。你们就跟着往里面走。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
朴在一间包间门口停了下来,神秘地瞧着你们。你们仍然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让乐果先推开门。乐果推了。里面黑着灯。
猛然一溜什么东西劈脸喷了过来。后面的朴将你们一搡。你们进去了。灯亮了。大小天鹅手里拿着喷彩丝的喷枪。
墙上有个大花环,上面写着:青铜婚纪念。
朴在后面哼起了《婚礼进行曲》。
你猛然明白了,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逃不了了。
你听见大小天鹅在叫:乐果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乐果真的没有变。新娘长得好,婚礼也有美感。即使是结婚纪念。要是女方长得丑,这喜酒就喝得让人恶心。朴历来对女人的漂亮很在乎。也正因为如此,他也可以相信你并没有抛弃妻子的念头。乐果现在还很年轻漂亮。
大小天鹅反而是不行了。完全不行了。你瞧见了女人的惨。当初越是漂亮的地方,越老得快,眼睛,嘴角。就像花开得太猛就谢得更快一般。让人寒心。
你曾经在网上看到两张贴图,一张是裸体的妙龄女郎,异常漂亮,另一张是同样裸体的老太婆,丑陋不堪,拖着空米袋一样的乳房。同样的角度,同一个女人。你可以清晰找出丑陋化的过程。当你想到你先前还垂涎于那个年轻的她,你还想摸那丰满的乳房,还想吻那润红的嘴唇。你会不寒而栗。那贴图的题目叫:惨哪!
这就是理想。假如当初理想实现了,你遇到的是比目前更惨的结局。倒是次之的妻子乐果保持住了。你想起一个比喻,娶老婆就像买股票,不知道这股是增长股,还是会变成垃圾股。
在大小天鹅的反衬下,乐果简直年轻得像个妖物。
朴叫:有这么依然青春亮丽的老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真该好好嫉妒上帝对你们的偏袒。
是珍惜。小天鹅说。用词不当,用词不当。
毕竟不是当老师的。你也不是,我是报痞子,你是刊痞子。朴说。
小天鹅现在在一家中学生语文杂志社工作。这杂志不靠邮政发行,直接发行到各个学校去,通过学校让学生订。效益一直很好。
看你总没有好话!难道在记者眼中,这世界就这么阴暗?小天鹅说。
那要问问你喽。朴说。问问你给乐果多少回扣。
乐果说,我可不要回扣。
朴说,对了,你不要回扣。因为你有钱。
我哪有钱?乐果说。
你没钱,嵇康他有钱。朴说。他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大家叫了起来:朴又用词失当!什么叫白白胖胖?你看人家乐果是白白胖胖吗?
乐果真不是白白胖胖。白白胖胖也是一种衰老。但是她很年轻。
用什么保养的?大天鹅问乐果。
吃药。乐果忽然回答。
她们不懂。吃什么药?
寒食散。乐果说。
什么散?她们还在问。她们猛然明白了过来。什么嘛!寒食散?现在就是想吸?早失传了。从魏晋到现在,那么久了。
可以去取吧。你也说。
怎么取?
乘着时光隧道呀!你说。
真富有诗意!朴叫,不愧是诗人。玩玄乎了。
人家是嵇康嘛!大天鹅说。
噢,对了,我把这茬给忘了。朴说。我说,那乘时光隧道的车票挺贵的吧?也只有你这种人坐得起。就是在那时代,也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所以就有人才要装做吃散来显示自己富贵。不是有这么一则笑话吗?一个人在集市中翻来翻去装“石发”,人家问他什么时候服的石,他说,我昨晚吃饭,米中有石。
大家笑了。
其实那东西就是现在的毒品。小天鹅说。怪不得那么多人去吸毒。有机会,我也想去吸一吸呢。你看看现在这样。
大天鹅说:你那个工作不是挺好的吗?挺来钱的。
小天鹅说:好什么?麻烦多。谁都来揩一把油,只要有权的,管得了你一点的,都来揩油。
把他们赶走吧。你说。
说得容易。小天鹅说,你能赶得走?
把他们杀了。你说。
大天鹅笑了,以为你在开玩笑。那可不行,杀人要偿命的哟!除非你不想活了。
小天鹅道,还真是,杀了他们我们更没有活路了。有他们给我们开点方便,吃点就吃点吧,他们吃干的,给我们留点汤。不然啊,要是乱了,更没有这样的日子过了。
大天鹅道,其实你们也是依靠这样的制度才做得起来的。因为有这样的行政制度,才有了你们刊物的一席之地;因为有了这样的教育制度,你们才有文章可做;因为有贪官污吏,有黑心教师,你们才有这样的发行量。也该满足了。
慢慢也还可以奔小康。朴接着说。做着点钞票的样子,那手指头往舌头上一沾。
大家笑了。你想,这些人真没治。
只能这样。大天鹅道,忽然指你。像你们这样有钱,就好了。
什么好?你问。
还什么好?大天鹅叫起来。你们这样还不好?还什么好?现在多少人还没饭吃呢!你们上海算好了,我们那里,还有吃不上饭全家自杀的。就是有点钱,也得提心吊胆的,防偷,防抢,还要防乱。我们这种人最没有乱的资本了,一点点家底,一乱,就全完了。不像你们,经得起折腾,平时把钱换成外币,存到国外银行去,买个护照,中国乱起来了,你们大可以逃到外面去,照样做你们的生意,也可以做个寓公。
是呀,朴说,谁像我,不得不节制,节制……
这你也太夸张了吧。小天鹅说。我的大记者,你也叫什么穷呀?瞧你这大肚皮!她戳朴的肚子。朴的肚子挺大的。
还没有你大吧!朴反击。大家都去瞧小天鹅的肚子,又笑了。
我这不是吃出来的。小天鹅说,是女人自然规律,不吃也这样。
那是生孩子撑的。朴说。就像吹汽球一样,撑大了,即使缩回来,也变样啦!
哧你这下流嘴!大小天鹅叫,就要过来打朴。你这是污蔑我们全体女同胞!跟我们全体女同胞作对!
朴道:哎哎,你们可不要一厢情愿啊!什么全体女同胞?女同胞分成两类。
什么两类?
被吹大的和没有被吹大的。朴说。
她们更要过来打朴了。朴躲到你身后去,用你挡着。你觉得讨厌。
听我解释嘛。朴说。
好,我们听你解释,看你这流氓记者怎样把黑的说成白的。小天鹅说。
你们总不至于把人家正在进行婚礼的也拉到你们一起吧?朴说,眼睛挤了挤乐果。
什么?乐果道。
不对吗?朴说。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典礼,简称“婚礼”。现在,典礼开始--致祝词!
小天鹅马上给你们的酒杯斟满了酒。葡萄酒。大天鹅叫:祝我们的嵇康和乐果青铜婚快乐。
朴叫:这祝辞太一般化了。应该是:祝你们的婚姻从青铜的发展成为白金的。
大家笑了。对对对,从青铜器到金器,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嘛。
越来越牢固,越来越进步。小天鹅说。
如果是镣铐呢?也越牢固越好?你问。
怎么这么说话!大家叫,罚他,该罚!
罚他们喝交杯酒!
朴和大天鹅过来了,一个搡着你,一个搡着乐果,把你们搡在一起。你猝然闪开。她也是。但你们很快又被搡到了一起。然后你们被强迫着胳膊相绕,像环扣的铁链。你闻到了她身上的铁锈味。那是香水被太阳晒后的味道。你瞧见她也在抗议。她的嘴巴张开了,你感觉那牙齿很肮脏。你害怕那口水溅到你的脸上。你闻到了她的口臭。你感觉太惨了。你们已经不能再在现实中相近。你讨厌她的一切,每一块肉,每一道隐藏的折皱。本来应该有皱纹的地方却没有皱纹,像拉过了皮的刘晓庆的脸。简直不能忍受。也许是因为你已经洞穿了它的秘密。这其实是烂肉!妻子再漂亮,也不过是你搞过的女人,再年轻的肉,也只是那块肉。夫妻到了最后,就只成了一种身份。多年夫妻成兄妹,这话不对。因为兄妹还可以亲怩,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触及肉体。而一旦触及了肉体,这肉体,就已经成为不愿意再碰的烂肉了。
你简直愤怒了。你不能容许被这样强迫。已经不能了。你索性放了下来,把酒杯搁在桌上。
哎,这你可不对了哎,朴说,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爱人嘛,这种仪式还是要做的。
谁爱人?你说。
大家一愣。大小天鹅连忙去瞥乐果,乐果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朴连忙去拽你的肘子:你怎么这样说话!你觉得朴紧张得很可笑。
其实你和她已经达成了默契。你甚至能感觉得到她心底的恶笑。那么你和你老婆是爱人?你更说了。又转对大小天鹅:你是?你是?你们谁是?
大家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他们说。他们的秘密被你揭露了。他们脸胀得通红,好像被你掴一巴掌似的。我们好心好意为你们庆祝,大家高高兴兴的,全是为你们好,你怎么这样啊!
你们喜欢好?
难道你不喜欢好吗?他们问。
不喜欢。
那你喜欢不好?
是的。不好了,一切才真实了起来。你说。好就是掩盖,你看,你指桌子上的酒。这是什么?
酒呀。大家应。
但其实这是葡萄的血呢。
什么嘛!他们叫。
葡萄榨成了血,不是吗?你说。可是现在我们只看到了酒,祝贺的酒。
好吧,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们不还在喝真正的血?动物的血,猪血,鸭血。今天中午我还吃呢。你这么说,我也会说。我们还吃猪肉呢。这有什么?
这当然没什么。只要自己欺骗自己,就没什么了。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自己是自己的同谋。大家一起吃,大家都不愿意说,彼此欺骗,彼此是同谋。于是就形成了共识了,不说,就享受吧,吃,吃,吃。利益至上,平庸深入到骨髓了,正义和邪恶之间的界限也被对既得利益的共同贪婪模糊掉了。就为了致富,奔小康,灵魂烂透了,几乎没有一个官员是清白的,没有一分钱是干净的,没有一个字是诚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