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司令的后事,委托你们出面安排。但一个新县,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实际操办,仍是南京军区。具体这么办:找一个车拉上棺木,晚上灵车绕道走,家属等大队人马走直线。提前派工兵修好墓坑。半夜下葬。你们看怎么样?”
“好,就这么办。”新县县长、县委书记应喏而去。
葬礼在绝对秘密的情况下进行。
棺木不用订做。一架银鹰从广州运来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这是任广州军区司令员的尤太忠为许世友赠送的最后一份厚礼。楠木来自海南岛,经过精选,精工制作,制成的棺木重达三千五百多斤。许世友的遗体安详地睡进了他的战友深情地为他安置的永眠之床里。
没有大兴土木。南京军区的一个工兵连奉命提前开往新县,为他们的司令员提前修一条回家的便道,让许司令的灵车经此顺利通达永眠之路。
墓地许世友生前己亲自选好。他要伴母而眠,伴故宅而眠。大别山的腹地里,青山绿水环抱中,苍松翠柏掩映下,有着他的故宅,离故宅不远,大别山山麓上,是母亲的长眠之地,一座朴素的母亲的坟。许世友为自己选择的墓地,在母亲与故宅中间,倘若抬头,右可望母,左可望故宅。显赫一生武功盖世的许将军,死后只愿做一个普通的儿子,侍奉于生母左右;只愿做一个普通的大别山人,在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上,与山风清月共语……
仿佛山有独钟。大别山麓在这里凹进去一块,地形呈一把靠椅状。在“靠椅”的椅座处,工兵连炸开山石,挖好一个深六丈的墓坑,周围仍以大别山石头垒成。
一切就绪后。是日凌晨六点,薄昼时分,天色晦明,整个金陵城尚在睡梦中,南京军区部分官兵以及前来参加葬礼的将军们,一身戎装,神情肃穆,列队为许世友最后一次送行。没有军乐。没有鞭炮。没有哀号哭泣。两辆拉着许世友棺木的灵车悄悄驶出金陵城……
与此同时,三四十辆载着许世友亲朋故友的小轿车从另一条路逶迤疾驶……
夜半时分,车进大别山。黑默默的大别山像一条浓黑的袖箍,肃穆哀伤地将许世友裹进自己的怀抱。许家湾愈来愈近。车上侍卫的士兵轻言轻语告诉许世友:
“许司令,你回家了……”长眠的许世友最后一次回家不愿惊动乡亲们。乡亲们在熟睡。然而,是夜,仍有人感觉到这个秋夜有点异样,车轮辗过地面轰轰地响,新县人披衣推开柴门,目送一辆接一辆轿车悄悄驶过家门,嘴里喃喃道:
“是许世友回家来了……”凌晨三点,灵车到达许家湾。
一轮山月,天灯似地垂挂在山崖上,洒下银白的光晕,把墓地照得白晃晃一片。战士用钢丝绳捆扎好棺木,滑轮启动,棺木平平稳稳地下进墓坑。第一锹土撒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回声。在许世友夫人田普和孩子们的低位声中,战士迅速地将木炭石块填塞在棺木周围,上面盖上七层大理石石板,坟头精心地“修成一座圆形的顶罩。仅半个小时,安葬完毕。
许世友头枕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仿佛天地有所感应,特地在许世友墓地左右两边的山崖上长出两棵百年龟皮松树,大概怕许世友寂寞,两株松越长越朝着坟头弯下躯于,形状如两个相向而立的人,俯身欲环抱许世友……
当地老百姓传闻,许世友很显灵,百姓有什么心事,告于许将军,往往能够应验。于是许世友坟前香火不断,到清明前后,十里百里外,人们络绎不绝赶来为将军焚纸烧香……
许世友的墓前,只立一块普通的石碑。碑上没有铭文,亦没有任何头衔,只有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许世友同志之墓。”比起西子湖畔的岳飞将军墓,共和国的一代名将许世友之墓显得朴素许多,也孤寂许多。
操办完许世友的葬礼,肖永银悄然离开金陵城。此后金陵城中似乎再没有他牵挂的人和事了,王近山去了,许世友去了……这座有着他许多回忆和往事的历史名城,也与他物我两非了……
3、元帅的呼唤,生死两茫茫
刘伯承却奇迹般地活过了比他年轻一二十个年头的许世友和王近山。
刘伯承的晚年,是在北京东交民巷的四合院里平平静静渡过的,前十八旅旅长肖永银每次赴京办事都要到粮食胡同十五号去探望老元帅。八十年代末,肖永银最后一次探望刘元帅的情形,在他的大脑里划下了一道永世不能磨灭的印痕。
那天,刘伯承已经不在了东交民巷的家中,住进北京三零一医院的特别病房,来到医院,年轻的女护士迎上前来:“首长,请告诉姓名,我进去通报一声。”肖永银摆摆手:“不用了。”护士没再坚持。其时,叱咤风云的刘伯承元帅已经不需要通报。除了心脏还在正常的跳动,身体的其它机能已处于极微弱的状态,全部靠输液维持衰老的生命。肖永银悄悄推开房门,眼前的情景让他鼻中发酸:刘伯承异样消瘦的身体平平地躺在一张洁白的活动床上,早年失明的左眼塌陷进眼眶,像一个深洞,幸存的右眼,不幸也因青光眼而失明,张着,却像假眼一般没有任何光泽也不会转动,呆呆地死盯着一个地方。直到他走近床边,双目失明的刘泊承都没有一丝反应。
肖永银坐到刘帅床前,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刘帅的手腕,大声对他说道:
“师长,我,肖永银,来看你来了!”刘伯承听懂了。肖永银知道他们敬爱的师长、名震中外的一二九师师长听懂了。刘伯承似有所语,却不能言语,大张着嘴,滞重地呼吸着,胸脯一起一伏,像飓风掀动海面,起伏得愈来愈剧烈,拉风箱似的,“呼,呼,呼”,一上一下地鼓动;喉咙里,也随之发出类似滚沸的开水般的咕噜咕噜声……
刘伯承异样激动,他似乎在拼尽全力同生命之神抗争。他想重新拥有说话的能力,重新站立起来,重新指挥于军万马一生命却不允许他这么做,甚至残酷地使他不能对他的爱将。十八旅旅长说出一句深情的或告别的、嘱咐的。或期望的话……
眼泪从肖永银的眼眶里汹涌而出,顺着脸颊,默默流淌……足足半个时辰里,他保持着僵坐不动的姿势,双手一直紧握着元帅的手腕,以此传达着一个老兵对元帅的感情。半个小时以后,刘伯承情绪渐渐平静,胸脯不再起伏。肖永银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对着元帅敬个军礼……
这个军礼,元帅当然看不见。
这个军礼,却是肖永银一生中最深情。最长的一个军礼。他的心中滚过一阵感情的巨浪波涛;浪声涛声中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
“我的一生中,跟过两个元帅。回想起来,我可以这么说:英勇是跟徐帅学的,战术是跟刘帅学的,红军时代跟着徐帅出生入死,从此面对死亡,我再不会皱一皱眉头;从抗日战争开始跟着刘帅,是刘帅教会我打仗,培养成一个高级指挥员,没有刘帅,就没有今天的肖永银……我走了,刘帅--师长!”他在心底说。
一直守候在病房里的护士轻手轻脚地跟着他一起出来。掩上房门,护士睁大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首长,您就是肖永银啊?”
“没错,我是肖永银。”他觉得奇怪,停下脚步。
护士圆圆的脸上漾出笑意:
“首长,我这样问您别见怪,我只是有点纳闷,有时候,刘帅在昏昏沉睡中,睡着睡着,突然大叫一声:‘肖永银呐!’……我一直奇怪,这个肖永银是谁?刘帅干吗要喊他?……”肖永银没有回答。默默地转过身。长长的寂静的病房走廊上,留下一串沉稳的、老军人的脚步声。
他心里在说:刘帅喊我,喊我打仗。大杨湖的酷烈,汝河之战的十万火急,成都战役的成败一举……战争的残酷,残酷的战争中,统帅对手下部将的特殊需要和特殊情感,一位年轻姑娘是无论如何理解不了的……
刘伯承元帅身缠病榻几年后,在九十岁的高龄安然辞别人世。元帅的追悼会在京举行。时武汉军区已改变建制归属广州军区。各大军区派代表参加共和国元帅的追悼会。广州军区司令员和政委接到讣告即赴京为元帅举丧,追悼会即将举行时,刘帅夫人汪荣华在最后审定名单时,发现没有肖永银的名字,立即打电话给赋闲在小洪山中的前武汉军区副司令员肖永银。肖永银立即乘机前往,下飞机后直奔家里。
刘伯承已经躺在了用苍松翠柏围成的灵床上。身上盖着鲜艳的“八一”军旗。
肖永银三鞠躬后,像是怕吵醒了熟睡的师长,轻声含泪道:
“刘帅,我肖永银来晚了,没有给你送行……”说完,扑倒在灵床前,嚎陶大哭。刘帅夫人和子女们搀扶起他,也悲声长哭起来。肖永银和刘帅一家人一起抱头大哭一场。这泪,了结了他和刘伯承元帅之间半个多世纪的知遇之情……
刘帅夫人泪眼朦胧地望着肖永银,征询他的意见:
“我想把骨灰……撒掉……”
肖永银含泪回答道:“我赞成。”
刘伯承元帅的骨灰,撒在了大别山、太行山和喜马拉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