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们都走了。他们要回去再布置一番。赵副局长临走的时候,安慰我和林萍说:“不要急,我们会有办法的。他肯定会再跟你联系的。我在楼下已经安排了人,一发现可疑的人,立即抓捕。你有什么情况,马上给我电话。”说完,他就给我写了他的手机号。
郭警官在二十分钟后又赶来了,他说他陪着我们在家,另外还有两名警察已经化装成便衣,在值班室那边。一切,都在非常严密的控制之下。
一个下午又这样过去了。
夜晚很快又要来临了。
我和林萍都没有吃饭,虽然饥肠辘辘,胃子发出一阵阵的咕咕叫声,可是,我们却一点也不想吃东西。马青和郭警官在楼下的一个什么面摊上吃了一碗面条,五分钟后又赶回来了。马青的夫人来了,她红着眼睛到厨房里为我和林萍下了两碗汤圆,劝我们吃。我和林萍都说不吃。她就把碗塞到林萍手里,自己先哭了起来。
林萍被她这么一哭,更加伤心,也嚎啕起来。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们怎么能吃得下呢?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楠楠是死是活呢。新世纪出版社长篇小说编辑室的一位主任打电话来,说他想让我提供一些评论家的名单,他们社想在书出版之前,请这些熟悉我作品的评论家先在报纸上评论一番。他还说他们想再做一部分《掘金时代》的精装本。我淡淡地说:“这事回头再说吧,我这边出了点事,回头再说。”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郭警官说我们说:“不要紧,这个晚上说不定那个绑匪会行动,再送信来。我们大家不要再说话。马青你和你夫人先回家。我们关了灯,就在屋子里等着。”
其余的人都被郭警官赶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林萍以及他三人。
窗帘都拉上了,灯也相继关了,只余下书房的一只台灯。按照郭警官的要求,书房的窗帘也被拉上了。
时间才是晚上八点。
屋里像死了一样的静。
我只听到墙壁上的那只钟在嘀嘀嗒嗒地走。那声音听起来,使我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它的声音很怪。郭警官守在外面的客厅里,我和林萍坐在书房里。面对着巨大的书架,面对着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我忽然感觉人生是那样的荒谬。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作家,写那么多的书干什么?为什么要写书?写书的意义又是什么?
写作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我想。写作是一种非常自私的个人行为,只满足于自己的幻想。事实上它对整个人类的社会生活并不起什么作用,而且,连自己的人生问题也一样解决不了。说到底,它是一个非常虚幻的东西。
人生中有很多更为真实的东西,比如恐惧,比如情谊,比如绝望和希望,等等。所以,新世纪的电话,我现在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好评如潮,小说畅销,又能怎么样?即使我的《掘金时代》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丰碑又能怎么样?它不能解决我女儿被绑架这样的一个基本事实。我现在需要的是我女儿能够平安地回到我的身边。
现在,我真的感到了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家庭、女儿和妻子。
在灯光里,我看到林萍在变老。一点点地老下去。她在灯光里,就好像是一尊雕像。冷冰冰的雕像。我在心里说:你不要老不要老。可是,她还是一点点地老下去。她那神情越来越像五十岁的女人。
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脆弱,整个身体的脆弱。我怀疑只要轻轻地一击,我可能就会应声倒地。我不是自己的脆弱,而是为了女儿而脆弱。在心里,我能感受到女儿的呼喊与困苦。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朵花,一朵在风雨里摇摆的花。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上楼。经过我住的这层楼时,好像犹豫了一下,可是,声音又上去了。
我看看郭警官,他坐在外面的黑暗里一动也不动。
我走出去,他看见我,朝我摆摆手,轻声说:“不要紧,有我在。你们睡吧,休息一会。硬撑着也没用。他不会在上半夜过来的。最早也是十一点左右。”
我退回到房里,对林萍说:“你睡一会吧。”
林萍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台灯,两眼失神。
楼上传来脚步声,“咚咚咚”地一路下去了。一切又静了下来。夜很深。我看到一个黑衣人从楼下摸了上来,看不清他的脸。他蹑手蹑脚的,一路上小心地上来了。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冒着绿光。在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我小心地摸到门后,然后操起了一根木棍。如果他一开门,我一下就可以击中他的头部。
可是那个男人毫不费力地就走进了屋里。我刚想拿起棍子砸他,却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那个黑衣人冲我笑了一下,掀开头上的黑布,露出来的一张脸,竟然是周恒泰。
他笑起来,一口牙真白啊,白得晃眼。
“你想抓我?你不是想抓我吗?抓呀。”他说。
我要喊郭警官,却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郭警官不在,连林萍也不见了。
“你把我女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大吼着。
“你女儿,你什么女儿?”他问我。
“是你把我女儿绑架走了。”我说。
他狞笑了一下,从怀里取出一把刀来,说:“你要是死了就能换回你的女儿。”
我在心里说:“行。”就向他扑了过去。他站在那里根本没动,一把冰冷的长刀就一直捅进了我的腹部。
我感觉那把冰冷的长刀剌破了我的肚皮,然后进入了我的内脏。肝、心、肺都都被剌破了。我要死了。
“你醒醒,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林萍在摇我。
“你梦到了什么?你在梦里大叫。”她说。
我看到自己的口水流了一肩膀。刚才是在做梦。我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梦到了什么?”林萍问。
我梦到了周恒泰。可是,这事跟周恒泰没有关系。一场胡梦!
时针指在一点上。
林萍还没有睡。
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走到客厅里,看到郭警官已经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又突然全被惊醒了。门被很响地撞开了,几个警察押着一个人走了屋子。郭警官立即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跳了起来。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看了一下时间,是早晨四点三刻了,很快就是五点钟了。
我看到那个人被警察五花大绑,反扭着双手。
警察们七嘴八舌地说,五分钟前我们躲在黑暗处看到他蹑手蹑脚从外面溜进了这个宿舍大院,然后趁着黑暗来到了楼上。他们立即冲上来,把他扑住了。现在,从他的口袋里,已经搜出了一封信。
那个人是个农民,五十多岁快六十的样子,灰头土脸的,脚上穿了一双已经破了一个洞的绿色解放胶鞋。这么冷的大冬天,他没有穿袜子,脚面上一层黑色的灰垢,厚厚的,像是生出来的老茧。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
信被打开了,果然是一封通知具体交款时间和地点的勒索信。
“把头抬起来!”郭警官喝道。
两个警察把他的脸扳了起来。
我看到的是一张绝望而恐惧的脸,又是一张麻木而羞愧的脸。
当我们的目光相遇在一起的时候,我突然间认出了他,――他是来过我家的那个读者。那个来自北阴山脚下,屯南县马桥乡的一个农民。
“你把我女儿绑我什么地方去了!”我一下子冲过去,就揪住了他的衣领。
“给赵局长打个电话。带他回局里去,快!”郭警官对其余的警察说。回过头来又对我和林萍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救出楠楠。”
在警局里,这位曾经是我小说读者的老农,交待了他的犯罪事实。他姓毛,全名叫毛国富。现年四十八岁,屯南县马桥乡人,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两个孩子已经成家了。最小的一个孩子有病,长期瘫痪在床。他自己在城里打工已经两年多了,东奔西走,但几乎挣不到什么钱。曾经在一个工地上打工,做了七个月,可一分工钱也没有拿到。老板逃走了。像他这样被骗的民工有三十几个。
几个月前,他认识了比他小二十二岁的同县青年农民马小明。对金钱共同的渴望,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与他不同的是马小明希望能一夜致富。可是,怎样才能一夜致富呢?必须要找一条捷径。
在一份地摊小报上,马小明读到了一条消息,说某人敲诈勒索官员的事。大受启发。可是,敲诈谁呢?毛国富就想到了我。马小明一听是个作家就兴奋起来,说:“他妈的,作家一定有钱。这些人,你不要小看了,他们比那些当官的有钱。”
毛国富开始并没有想到要敲诈我,但当他向我打听所谓的那个同乡总经理没有得到答案后,他认为我是故意不告诉他。所以,他就产生了一种报复心理。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跟踪后,他们摸清了我的基本情况,决定绑架我的女儿。
现在,我的女儿是安全的,只是被那个叫马小明的人藏在郊外一个废弃的水电站里。
他刚一交待完,警察们立即把他押上了车,风驰电掣一样地驶向他指定的那个地方。
天色越来越亮,而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警车一路尖叫着。可是我还感觉它开得不够快。我坐在车里,更加强烈地感到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城市,路面是这样窄小,而且红绿灯也太多。每一个路口都有红绿灯,简直就是耽误时间。
警车终于出了城。出了城的警察立即无拘无束,就像一匹野马,横冲直撞。车窗外所有郊区的景色都是一掠而过。在这个严寒的早晨,我这时的心却是热的。我不知道我女儿怎么样了,她一定是受苦了。她长这么大,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罪。我想起这个叫毛国富的家伙,就可恨。我恨不得上前抽他几下。林萍倒是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吓得头都不敢抬。现在,他坐在警察们的中间,手上戴着锃亮的手铐。
林萍这时是虚弱的。她半靠在我的身上。我用一条手臂挽着她的腰。她焦急而期待的目光,一样紧张地盯着远方。
进入了农村。开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大片大片的麦田,泛着一片浅绿色。麦苗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虽然是那样的冷,可是麦苗却是生动而顽强的。它们经过这个冬天之后,会在春天里迅速地拔节。现在它们是在蛰伏期。
听到了牛叫、狗叫。稀稀落落的村庄。一些农舍上面正在冒烟。农民们才开始烧早饭。一天,才刚刚开始。
警车,打破了这个小村子清晨的宁静。
在那非常空旷的田野之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废弃的旧砖屋。它破败不堪。警察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进去,一举擒获了那个年轻罪犯。
楠楠是安全的。
我们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只有那一刻,我们才知道什么是世界上最珍贵的。
警车一路往回开的时候,我们在通往机场方向的高速上,看到了周恒泰的黑色公爵王。一辆全新的高级轿车,车号是01998。
郭警官说:“是周恒泰的车。”
车子交汇的刹那,我看到了车窗后隐藏着的周恒泰的那张脸。那张脸平静中有些自得。车里,我一个警察说,最后一个叫赵光明的人被周恒泰让人给打了。赵光明是社会上的一个无业人员,掌握了周恒泰很多情况。他向他要挟。结果周恒泰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指使人下了他的一条腿。“他这样对周恒泰这样的人是不起作用的,”另一个说,“而且,现在明知是他指使人打的,还找不到确切的证据。”
“据说赵光明向有关部门写了很多匿名信。”先前的那个警察又说。
也许,我屋里的那封信,也是赵光明送来的吧?我想。
默默的,我紧紧地搂着女儿。而林萍,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们。
一个人的梦境有多长?
也许,有些人一生都在做梦。
有些现实像梦,有些梦又像现实。现在,如果我告诉你,我所说的,这不是真的,你会怎样?
说真的,我并不知道你会怎样,反正,我只是一个小说作家。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