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萌萌走了。
她把书稿拿走了,回去以后她就可以进入下一步程序,二校三校后就能安排付印。我的改动并不大,这使得她非常满意。她一直担心我会有大的改动。临走的时候,她说,封面的初稿已经出来了,很不错。回去后,她会从网上发给我看。
我把她送上了火车,在候车室里,她像一个未婚妻子一样一直依偎着我。在这个城市短短的几天里,我陪她玩了好多地方,把东郊及不远的几个风景点都走遍了。当然也包括我上次在电话里向她提及的新开发出来的西霞湖和紫竹山。西霞湖只用了一个白天就游玩完了,湖水的清澈让她不时发出惊叹。她说在北京是不可能找到这样的湖水。湖水清澈,连水底的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些小鱼游来游去,也许是因为刚开发出来的缘故,游人很少,那些小鱼没有接触过人,所以你把手伸进水里,它会自动游到掌心中来。
紫竹山非常的幽静,三面是山,中间环了一汪水。水边是很大的一块草地。草地上有很多出租的帐篷。帐篷里各种生活日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闭路电视。租一个晚上只用两百块钱。罗萌萌简直高兴疯了。白天,我陪她骑马,射箭,买来土鸡做野炊。她做得很认真,也很开心。把光鸡架在火架上,烤得直流油。熟了,首先就撕开鸡脯和鸡腿给我。说真的,鸡烤得并不好吃。但她是津津有味。主要是那种野趣,吸引了她。然后是烤鱼。巴掌大一样的小白鱼,去鳞,洗净内脏,里里外外涂上了层盐。五分钟后,在它的外面再包上一层蕉叶,然后放到火上烤。不时能听到它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股香味在空中飘荡。打开来,小白鱼已经是一片金黄。放到嘴里,真是好吃极了。
游客不多。少数的游客恐怕也都是本市的人。这里几乎还没有什么名气。我很喜欢这样的地方。我们的身份与别人明显地不同。我们躺在草地上,看天。天蓝得很,上面只有一些很少的白云,静静地飘着。我把头枕到她的大腿上,感觉到她的温暖。其它的烦心事,暂时都可以不想。
我想起了周兴旺,突然想起来的,那个可怜的农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他。可能是我们从山那边翻过来的时候,给我们提行李的那个农民剌激了我。那个农民说他四十五岁,干瘦干瘦的。罗萌萌说她原先以为他有五十多岁了呢。他说他就在山底下,有三个孩子,平时就靠务农为生。我问他怎么没有到城里去打工,他说他去过,在工地上,做了几个月的临工,最后又回来了。
他没有说他为什么会回来。但我能知道,不用问。不是这种原因就是那种原因。所以,后来我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就想到了周兴旺。
在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内疚。是的,事实上,我对周兴旺是不公的。整个《掘金时代》有好几十万字,可是给周兴旺的只有几百字。在《欢乐》中,他还是第一号主人公,而在这里他连个配角都算不上。为什么在《掘金时代》里,他一下子就失去了位置呢?是他不重要了?是我眼光变了。我的眼光怎么变得和牛德衡一样了……
牛德衡坐在车里的时候,突然发现路口等着红绿灯的人似乎面熟,他是谁?那人看上去有点落魄,逢头垢面,身后背着一床棉被。是一个打工的。可是,他是谁呢?当然,他是谁对这时的牛德衡来说并不重要。一个可怜的农民工,连饭都混不上的来自农村的临时工。但是,这时我们可爱的牛德衡总经理与自己较上了劲,他要尽力想起那人是谁。他对自己现在变得有点越来越差的记性,不怎么服输。他要较劲。
他是谁?车子已经开出去老远了,牛德衡总经理还在这样想。不认识。他在心里说。可是,那个人的样子,他感觉真的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为那人的样子有些特别。特别在什么地方呢?一下子倒也说不清。
是一年前见过的?两年?三年?记忆一下子被拉得老远。突然,头脑里一激棱,想起来了,是当年在车上听他胡吹海侃的那个农民,周兴旺。他在城里混得怎么样?其实这根本就不用问,看一眼他那样子就可以知道他的处境。人生没有目标怎么行?他们这种农民临时工根本就没有大的目标方向,只知道像一只鸡一样的觅食,东一拨拉西一拨拉,吃些零嘴。那根本就解决不了生存问题。他们太老实了。这样的年头,老实怎么行?
人啊,生活在苦海当中,要解脱出来,只能进行自救。牛德衡庆幸自己解救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他发现自己一下子顺畅起来,简直就是有点如鱼得水。无任他走到哪,到处都向他敞开大门,如入无人之境。他发现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人们不怕你讲大话,而且你讲得越大,就越受人欢迎。人们对钱的渴望,变得前所未有的迫切。也正是由于对钱的渴望和顶礼膜拜,对所有真真假假的有钱人,都表示出顺从和尊敬。
很多人在创造奇迹,这也是人们造成对一个人轻信的原因。今天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还一文不名,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有钱人了。报纸、电台等媒体上经常有这样的神话。一个农民,成了千万富翁;一个小学毕业生,成了超大公司的董事长……如果与这些人相比,牛德衡自觉凭什么他不能成就大事业?牛德衡知道,他们成功了,是由于某个特别的机缘,而他现在没有,怎么办?他就走一条捷径。比他们成功还要容易的捷径。
他找到了这条捷径。不,不是找,是他非常自觉地选择了这条捷径。
一旦走上了这条路,牛德衡觉得乐趣无穷,他有时候简直就有些搞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就那么好骗?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那就是这个社会就是一个行骗的社会。你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搞到假的。他记得第一次跑到一个摊子上要求刻一枚公章时,他还有些胆怯,“师傅,我想刻一个公章行么?”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头朝他发出一声轻藐的冷笑,“行么?有什么不行的?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能刻,连国务院的公章都能给你刻,只要你愿意花钱。”
牛德衡当然不需要国务院的公章,他只想要一枚能够向对方单位证明自己是合法公司的公章就行了。自那以后,他一口气自己为自己注册了十几个公司,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效果出奇地好。
腰里有了钱,感觉就越来越好。牛德衡后来只花了一百五十块钱,就拥有了南开大学经济系的本科学历(他没敢买陵州大学的学历,虽然陵州大学的文凭也很牛,可他怕用本地的文凭会穿帮)。那张用钱买来的文凭上,盖着通红的公章,和正规的文凭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当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又坐了半年多后,他感觉本科的意思也不大了,于是他又花了五百元钱,买来一张北京大学经济系的博士学位证明。虽然这有点自欺的意思,但走出去,讲的话的确要比原来牛气多了。
牛德衡还记得,就是在那年冬于去西安的飞机上,他认识了后来对他帮助颇多的杨文华。他和杨文华的位置紧靠在一起。他是认识她的,过去在电视里见过。她也是徐娘半老了,但风韵尤存。她呢,自然根本不认识他。而且,长时间以来,被一群各种各样的男人包围着,养成了她自以为是的习惯。对一般向他献殷勤的男人,根本不屑一顾。
当她看了牛德衡的名片之后,脸上的傲气一下子褪去不少。“啊,你是一位博士?”牛德衡谦虚地笑笑,说:“那算不了什么。好几年前的事了。”杨文华的好奇心被调了起来,“你怎么自己开起了公司呢?”牛德衡说:“不想再做学问了。我感觉自己的学问做得也差不多了。你没听说过?当官是红道,经商是黄道,读书是黑道?读书读到头了,就是一条死胡同啊!没有意思的。”
杨文华像是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对学界的一些情况,她多少也听说一些,知道教授们一般都很清苦。
“我们几个师兄弟,现在都出来自己做事。有的公司开得比我还要大,做得比我更成功。”牛经济学博士说,“要是还做学问,充其量我们现在也就是一个副教授,说起来好听,可是钱呢?当然,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钱并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可是,它的确是衡量我们的事业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志。钱多钱少对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从这种劳动中获得一种乐趣,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
牛德衡博士侃侃而谈,“这就跟您当舞蹈演员一样,追求的并不是单纯的名利,重要的是在舞蹈艺术上达到一个新的高峰。我特别喜欢您的舞蹈,当年的那个舞,真是让我有三个不知肉味的感觉。”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们久经沙场的舞蹈家都有些脸红,甚至现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涩。她感觉自己找到了知音。一个北京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居然如此精通理解她的舞蹈艺术,怎么能不让她感动?“哎呀,您过奖了。”她说,“我也是好多年不跳了,现在主要是培养年轻人。我也够了,在事业上辉煌过。在国外我都拿过奖。在加拿大,加拿大的总督亲自给我献过鲜花。未来的事业还是要靠年轻人。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也专门找我谈过话,说杨文华啊,你要作一些牺牲,多带带年轻人。”
牛博士有些感动地说:“像你这样的艺术家现在真是不多了,越来越少了。您称得上是真正的德艺双馨了。佩服佩服。”
短短的一个半小时的飞行时间,让牛德衡和杨文华都有点感觉过于短促,很多想说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他们在机场惜别后,约定回去以后再好好聊一聊。
牛博士同志暗自为自己的聪明过人而高兴。一般的商人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文凭是这样的重要。事实上,现在领导同志要讲学历,个体户的学历其实也蛮重要的。你要从政,如果没有本科学历,那么你是断不能成为厅级干部的;你要经商,你说你只是小学文化,那么对方就会看轻你。但你是个博士呢?生意还未做,对方就已经先服了你一成。
后来的日子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博士身份表示过怀疑。这就像滚雪球一样,真的就是越滚越滚大。有了博士的身份,生意好做了。生意做大了,人家也就根本不必怀疑你的博士身份。因为,面对那样的大笔生意,怀疑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傻瓜才会不顾生意,而追究人家的学历。谁也不会去做那个的傻瓜。
牛博士同志当然也掌握了一条原则,就是在生意人面前可以亮一亮自己的学历(虽然是虚假的,但谁知道呢),在读书人面前,摆一摆自己的生意。掌握了这一条,真是所向披靡。有一次他甚至迷住了一个真正的女硕士。女硕士年轻得很,大概只有二十六七的样子,听说他不但是个博士,还自己开了一家公司,顿时就崇拜得不知怎么是好了。她也全然不在乎他比自己大了许多,两人缠绵起来。经历了三个宾馆之夜后,他们一起来到了她父母居住的小镇上。她的父母在小镇上还是干部。他们对牛德衡热情有加,衷心地希望他们能快速地结婚。要是一般人,牛博士的年龄当然显得大了些,可是,对于这个一个有成就的人,大这十几岁算得了什么呢?难道许多伟人不都是比自己的配偶大好多吗?正是因为大,才是一种天作之合啊!
年轻的女硕士对牛博士格外的热情。她有一种天真的想法,就是在她毕业以后,要和牛德衡同志共创辉煌。她学的是生物工程。圆圆的脸,短发,戴一副近视眼镜,笑起来很天真,也很可爱。牛德衡当时甚至在心里想:要是娶她做老婆,也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她虽说并不很漂亮,可人家是真正的女秀才。可是,这种想法只是在头脑里闪了一下,就立即化为乌有了。在那个小镇上大吃大喝了三四天之后,牛博士决定悄悄地离开。第五天的清晨,不,还不是清晨,大概只有四点半钟的样子,那个女硕士生还在酣睡,牛德衡悄悄在移开她搭在他胸脯上的手臂和压在他大腿上的大腿,摸黑穿上衣服,悄悄打开门。他在心里已经想好了一个借口,如果被发现,他就说是起来跑步,锻炼身体。幸运的女神就是这样照顾他,当他来到小镇的大街上的时候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大雾弥漫。他撒开脚丫子就是一阵狂奔。来到那个孤零零的车站,没有一个乘客。他要了一辆三轮车,然后开往最近的一处国道,搭上了一辆开往省城的长途货车。
有了这样的经历,使得牛德衡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干不了的事,只有你想不了的事。很多人事情没干成,并不是说你能力不行,还根本原因是在于想像力不够。
所以,后来结识了杨文华,他就决定一定要大胆想像。
周兴旺背着包袱,在路口等红绿灯。他自然是没有看到小车里的牛总经理。他是什么?他只是一个农民。他不敢奢想。见到了,他也认不识了。是的,牛德衡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发达。现在牛总是什么人?叱咤风云哪。如果说过去牛德衡和周兴旺只是一幢二十层高楼与茅草屋的差别,那么现在已经是世贸大厦与小茅屋了。
牛德衡已经是高不可攀了。
周兴旺当然也没有想过要找牛总经理。想也不敢想。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周兴旺虽然只是一个农民,但他有自知之明。人家一个大总经理,你去找他,能有什么事做?人家扫厕所的只怕也比自己能干,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