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时候真的不乏戏剧性。不久后的一天,在一个宴会上,我亲眼看到了郑副市长(以前只是在电视上偶尔看过)。他五十来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有些秃顶,戴了一副眼镜。脸色白皙,笑容可掬。西装笔挺。很有文化人的气质。席间的一个朋友,向我介绍了郑副市长的情况:他很早的时候当过兵,然后就回到了村里,民兵营长、大队副书记、书记。从大队书记又一直干到公社书记。一步一个脚印,非常踏实。从公社书记到县委书记这一飞跃,他只用了五年的时候。这当然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后台,完全是靠他自己的个人能力。
“很不简单。”我一边这样回答,一边看着郑副市长那泛满红光的脸。这样的业绩,当然令人佩服。有人可能会用一生的代价也不一定能完成的,他只用了短短的五年。如果给我五年的时间,我能干出点什么?不知道,可能一事无成,我这样想。
“他后来也走过弯道。从县委书记,又调到市糖烟酒公司做经理,这一干也是五年,从糖烟酒公司到水利局长又是五年,最后在市委农工部当部长三年。”朋友说。
宴会的中途,郑副市长居然到我们这一桌来敬酒。他微笑着和大家碰杯,非常的和蔼。当和我碰到一起时,主人介绍说:这是一位作家,W。他听了,很有礼貌地笑一下,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当时我心里还怔了一下,赶紧一仰脖子,把酒喝完。他也喝完了,但并没有马上走开,继续说:“我看过那个《欢乐》,写农民的,不错。其实中国农民很值得一写。我在基层干过,对那些情况比较熟悉。其实你们作家应该下去走走,你像赵树理、柳青,他们本身就跟农民一样。现在作家们都喜欢呆在城里,用电脑写作。离生活远了。希望你多出优秀作品,写出像《创业史》那样的好东西来。”我连忙说:“谢谢谢谢。”
“我还看到了你报纸上连载的那个什么?写得挺好玩的。”他已经走开了,还回过头来这么对我说。
“郑市长这人为人挺好。”朋友感叹说。
我也觉得真不错。这年头,像这样平易近人的官员真是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像他这种从基层一步一步升下来的领导干部,非常容易养成一种骄横的习性。而他,一点也没有。最为重要的是,他主动提起那部小说,看来根本就没有对号入座,对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看来,过去纯粹是我自己多虑了,正是世人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就是我啊,我想。
“可惜,他也快到年龄了,要退了,”朋友说,“他其实真是很不错,平易近人。你要有什么困难找他帮忙,他要能帮上,一定会帮到底的。他是很热心的一个人。”
我心里慢慢踏实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小说里的那个张副市长的确不是影射郑副市长的,而且,看他这一副平易近人,温良儒雅的样子,也不可能会因为有人进献馋言而怪罪于我。回想我的小说,里面关于郑副市长的那一段描述,的确也与郑副市长的经历有些相像。我想:不管怎么说,也许我把它改一下是最好了。
干脆改成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那么,在外形上就要和郑副市长有所区别。瘦长的个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当然,每个月他都必须去染一次),眼睛有些鱼泡,鼻梁很高。他的嘴唇薄薄,嘴角有些下垂,因此,看起来就显得非常的严肃。不苟言笑。他原来只是一名教师,教授马列主义哲学,并写得一手好文章。后来,他从一名普通的教师成了党校的校长,又从党校的校长提拔到县教育局当局长。从县教育局长到市教育局任副局长、局长,又从教育局长当上了财政局长,最后官至副市长。
这样应该是可能的,我想。
为了让这个人物形象生动些,我还要写一写他的性格、他的嗜好等等。当然,都不能与现实中的郑副市长有一点相同之处。郑副市长平时爱喝酒,我就把这个重新虚拟的副市长写成爱喝茶;郑副市长平时在正规场合穿西服,我就偏把这一位写成穿中山装;郑副市长业余时间爱看戏,我就把这一位改成爱下棋,而且是下围棋。
反正,一切都换一个样子,完全不同的样子。
说干就干。回到家里以后,我把校样原有的那一段涂得一干二净。打开电脑,坐在电脑前,泡上了一杯浓茶,点上一根烟,手指停留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字斟句酌,认真异常。
链条
张副市长开完了常委会,直接就回家了。他没有坐车,而是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好在他家住得不远,就在市政府大院的后门正对着的那条大街――长白街上。最近长白街改造,面路上一塌糊涂,所以,他觉得还是骑车方便。
下午八个常委坐下来,讨论市第二毛纺厂的问题。那是一个国营老厂,现在面临着巨大的破产压力。一旦破产,工人们的问题怎么办?已经连续倒了好几个厂了,机械厂、无线电厂、化纤厂……下岗的工人们堵在市委、市政府门口,连一辆车都进不来。市委市政府为了这个问题而伤透了脑筋。没有良策。会上,赵副市长提出说有家公司要想把二毛吃下来,工人由这家公司安置。但是,二毛的资产只能作价五百万元,而且银行必须要贷给这家公司七百万,由市政府出面做担保。
张副市长当时就提出反对。谁都知道,二毛的折合资产在二千万左右,怎么到了这家公司的手上只有五百万?整整缩水了四分之一。再说,政府是不能为企业向银行提供担保的,这是一个常识问题。“但是,二毛四千多万的债务呢?”陈市长反问。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当然是好解决的,张副市长想。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这家公司吃下了这个企业后,暂时是把工人全部吃下了,可接下来的很可能就是大规模的改制。无数的工人还是会下岗的,那时候他们全部走上社会以后怎么办?市政府急于马上摆脱掉这个负担,事实上却是摆脱不掉的。
会议无果而终。
张副市长想:自己老了,马上就可能被安排到人大或是政协去了,事情的决定权最终还是掌握在别的市长手里。国有企业困难很多,也真的是积重难返啊。
黄昏里,这个城市一片灿烂的橘黄色。到处是下班的人流。突然,他的脚下一空,原来是链条断了。他无奈地推着车,向前走。这是一辆老车,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了。原来是儿子的,儿子去了广州以后,这辆车就长时间地停在楼下,风吹雨淋的。链条上更是锈迹斑斑。正走着,他突然听到有人喊:“张市长――张市长――”
我写到这里,突然想到:我们这个城市有没有姓张的市长?最好不要同姓,省得再麻烦。问问吧。问谁呢?我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同徐茜联系了,打个电话给她吧。
电话好久才接通。我问她在干嘛,她说:“我在外面吃饭呢。”
“有事吗?”她问。
我说:“我们市里有没有姓张的副市长?”
她怔了一下,说:“……没有。有周市长、乔市长、宫市长、罗市长,没有姓张的副市长,你问这个干嘛?”
我说:“没什么。我写小说用。我怕雷同了不好。”
她沉吟了一下,说:“晚上我到你那,找你。”
我说:“好。”
她没有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我继续往下,写我的小说……
“张市长张市长”
张市长回过头来,看到后面走来两个人。
谁叫他?是牛德衡?
不!这样的写法太直接了。我犹豫起来。这样的写法不巧妙。猛地,我一下狠心,把前面刚写的那一段,从开常委会开始,全部删掉了。前面有一点倒是可取的,就是说张副市长的儿子在广州,这倒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可以生发开来。
于是,我又重新开始——
【链条】
张副市长心里烦啊,市第二毛纺厂快要倒闭了。可是,万一倒闭了,那么多工人怎么办?就在这个骨节眼上,身在广州的儿子打电话来,说他有一个朋友,想兼并二毛厂。但人家不清楚市里的态度,所以让他先问一问。张副市长在电话里非常严肃地对儿子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说兼并就兼并了?”
“那你们就让二毛厂等死吧。”儿子说,“这个朋友跟我关系不错,你们可以考虑考虑。”
“开诚集团,你应该知道的。”儿子又说,“他前两天来广州,还是我无意中说起二毛,他才有兴趣的。如果是我,我是绝对不会去兼并的。那一个破厂,兼并了不是负担吗?”
张副市长想了一下,倒也是,现在有人主动出来,说不定是件好事呢。于是,他就放缓了口气,说:“什么时候你让他来找我一下,我们具体谈一下。”
儿子说:“好。”
当晚,牛德衡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想:好机会来了。事实上就是这样,很多机会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他早就看中了二毛厂。最近匡娉妮过来了一趟,教会了兼并企业的手段。很多人就是靠着这种手法吃肥的。越吃越肥。
第二天一早,牛德衡就来到了张副市长的办公室。
张副市长的办公室很大,他就坐在一张非常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牛德衡当时心里就想:回去以后,我应该把那张办公桌换成和这一张一样的。桌边还插了一面国旗。国旗也不错。隔壁的秘书走过来,给牛德衡泡了一杯茶。
牛德衡中规中矩地坐在张副市长对面的那张沙发上。
“听说你想兼并二毛?”张副市长慢悠悠地问。
牛德衡赶紧从沙发上向前欠了一下身子,谦虚地笑着说:“是是,张市长。我有这个想法有很长时间了,但不知市里有什么打算。”
张副市长轻轻地在面前的笔记本上,敲击着手里的铅笔,说:“你先谈谈你的想法。”
牛德衡说:“二毛的兼并以后,企业的债务和资产由我们开诚集团负责。工人们在集团内部实行调剂。我计算过,二毛的实际资产折合起来不过五百万,但是它的债务却是一千三百多万。”
张副市长不说话。
“我和建新是好朋友。什么时候张市长到我们公司去视察视察。”牛德衡提起了张副市长的儿子。事实上,他和张建新并不十分熟悉,但是大半年前,他们在一起吃过饭,互相交换了名片。几个月前,牛德衡去广州,再次遇到了张建新。当然,准确的说不是遇,而是牛德衡主动把张副市长的这位大公子请出来的。张建新在广州经营着一家公司,规模不大,好像经营得并不理想。牛德衡一眼就能看出他的难处,便主动问他缺什么,张建新心里有些好笑,说:“钱。”这年头,除了缺钱,别的还真是什么都不缺。牛德衡也笑起来,说:“你要多少?”完全是财大气粗的样子。
张建新一听,有门,他要是能给自己公司支持一下,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当然,他不会白让他支持的。缓过这一步,有了钱,他会还给他。
牛德衡知道张建新上了套,便装着无意的样子,说他想要兼并掉二毛。而张建新知道,如果他不主动关照一下,就显得不够意思了,同时,牛德衡对于刚才那钱的承诺恐怕也就不会积极兑现了。“你要有心,我可以帮你问一下。”张建新说。牛德衡说:“行。也不要急。有机会就问。”
那天晚上,我没有等到徐茜,她也没有再打电话来。直到第二天,我们才见了面。见面地点是在新街口的红胡子西餐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我问她怎么啦,她不说。我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非常不顺心的事。过去我还很少碰到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