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利是怀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喜悦心情走在那条羊肠小道上的。他要把那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媳妇葛翠花。他要让她高兴。
太阳已经慢慢地落下了地平线,远处的村庄和山峦都隐隐约约笼罩在白沙般的雾霭之中,天马上就要黑了。宝利不由加快了脚步。他的金城100型摩托车的前胎爆了,只好将摩托车放在了拴马屯的朋友冯云山家。
宝利的确是遇上了一件喜事,一件足可以改变他命运的大喜事。
长了三十好几再过几天都四十岁的人了,宝利从来没有今天这么高兴过。十八年前他也曾高兴过一回。那是他接父亲赵老石的班成了镇供销科的仓库保管员的第二年,他娶了村中最漂亮的姑娘葛翠花的那一天。当时,葛翠花是死活不乐意,嫌他人长得黑,身子骨太单薄,个子又矮,没一点男人的气质;可她爹葛寿林却乐意,对翠花说:“别看人家宝利貌不惊人,可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国家干部,是吃公家粮的,汗涝保收,不比生产队社员有保障的多吗?事情总没那么十全十美的,更何况这日子过的又不是吃模样嚼模样。谁能使这个家吃饱穿暖,就是本事。”架不住爹妈的劝说,翠花终于断绝了同生产队队长王中和的来往,嫁给了吃“红本”的宝利。新婚之夜,宝利望着渴盼已久的花骨朵般俊俏的媳妇,心里边像注了蜜似的。他暗暗许下愿心,一定让翠花过上别的姑娘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的确,刚刚开始的那几年,翠花果真如爹说的丈夫想的那样,过上了令许多同龄姐妹羡慕的生活,可好景不长,祸从天降,宝利在一次付农膜的时候,被滚下来的农膜砸断了腰,从此成了残废,只靠每年的不到八百元的基本工资和翠花的那几千工分生活;再加之给宝利看病,又欠下了六、七千块钱的饥荒,日子自然过得比较窘迫,弄得翠花总是长吁短叹,哀叹自个儿命薄福浅悔恨当初不如嫁给王中和。你瞧人家中和,这几年养对虾发了大财,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带头人。这人哪,都是命!这是翠花常在宝利枕边嘀咕的话。每逢这时,宝利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也不言语,心里却在琢磨着怎样叫媳妇的俏脸上露出笑靥。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穷不扎根富不长苗,我就不信我干不过他王中和!想当年我在供销科的时候有多少人给我送礼陪着笑脸,连这王中和这鬼东西为了买到化肥,不知背地里在我面前说过多少好话;没想到老子时运不济,身子残疾了一半,不然的话,老子可惧过谁。宝利常常这样给自个儿打气,寻找着发财的机会。在宝利看来,王中和这种人连狗屁都不是。仗着政策好,手里头有了几个钱,就狂的不知迈哪条腿了。四十来岁的人了,有儿有女,竟然老牛吃嫩草,和媳妇秀离了婚,和一个城里的酒店小姐明目张胆地过了有半年多,前些日子不知为什么,小姐离他而去。不知是良知发现还是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前些天竟厚着脸皮去了岳父家想和秀复婚,被秀骂了出来。哼,这是自作自受。宝利想。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宝利心说这狗操的摩托早不坏晚不坏偏赶上这个时候坏,不然的话这十来里路屁大的功夫就到家了,还费这个劲?不过,今儿就是累点也没关系,宝利没有想到今儿这事儿办得这么顺当。走在路上,宝利觉得自己的腿架了云似的飘乎。真他妈的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事虽说出了点血,可这年头挣钱不兴一个人花。宝利心想,我赵宝利站起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让平素里看着他哈哈笑的人们看看,也让翠花瞧瞧她老爷们也不光吃干饭的。
不知不觉到了村口,村子西边王中和的虾池里灯火闪耀,人影晃动,看起来是在起对虾。前边一人背操手哼着小曲走了过来,一看,是村支书何文山。这何文山五十来岁,和王中和划了个等号,专爱往一些有姿色的姑娘媳妇身上溜,前年陆树海家的二姑娘芳芳当选妇联主任,不到半年就被何文山搞大了肚子;因为这事,何文山险些受了党内严重的警告处分。据说何文山花了差不多二万多元私了,陆家才不追究了。
“这不是宝利吗?天都这么晚了,这是上哪儿去来的?”何文山腆着肚子打着招呼。
“哎哟,是文山叔呀!天有些黑了,灯光晃得我有些看不清楚。”宝利没想到平素大大咧咧的何文山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于是走到何文山身边,掏出根“石狮”说,“刚从村上回来?”
何文山吸了口烟说:“我刚从中和的虾塘回来。中和的虾今年又赢利了,少说也得挣个五万六万。哎,我说宝利,你啥时候也搞个项目,发展点啥,在咱们村,你的脑子可不比中和差。你想搞啥,跟村上打个招呼,村上会尽量给你考虑的。”
宝利说:“文山叔,那敢情好了。”宝利想把今天的事告诉何文山,可转而一想,这事八字刚有那么一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宝利就才告辞何文山向家中走来。刚走到胡同的拐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从他们家院子里走了出来。从走路的姿势上看,似乎是王中和。宝利想,王中和今儿晚上不是起虾吗?他到这儿来干啥?这小子八成又起了什么花花肠子,要知道,翠花年轻时跟他相好过,翠花现在还当着他的面说她后悔没嫁王中和。想到这儿,宝利心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
进了屋,翠花正在给女儿小雪打毛衣,见宝利进屋,忙穿鞋下地:“宝利,事办得顺利吗?”
宝利点了点头,搜寻似的四下里看了看,这才笑着说:“翠花,这回要是弄好了,咱们家到不了一年就得发。人家耿局长可说了,今年光地区粮库就得用十万领踅子,耿局长说他有个相好的包收五万片,其余的五万片要咱们代收,咱们每片纯利两元。”
翠花高兴得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笑道:“宝利,那咱们不就净赚十来万吗?”
宝利抽了根烟说:“耿局长说了,这钱不兴一个人花,那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我想好了,咱要是真挣了,也得给耿局长三万两万 。他是粮食局长,给他侍候好了,那咱不是年年发踅子财吗?翠花,到那时,咱家就是桃花吐的首户。我就不信,我干不过王中和!”
翠花边往炕桌上端菜边说:“宝利,谁年轻时还没点浪漫事?那点事还值得你总挂在嘴边呀!我不是跟你说了有一千遍了吗?我们只不过是彼此有点好感,甚至连我的手他都没动过一下。告诉你宝利,嫁你的时候我是不是黄花闺女难道你自个儿心里不清楚吗?你妈第二天还检查她送我的那块白手巾呢!”
宝利呷了口酒眯缝着眼睛问:“那他刚才到咱家来干啥?”
“你看你,挺大的老爷们,心眼比芝麻粒还小。”翠花边上炕边说:“不错,王中和是来了,人家可不是背着你来勾我走歪门斜道的,人家是想求你帮他捞虾去。”
“夫人莫怪,这事让我琢磨歪曲了。”宝利夹了口菜说,“翠花,你虽说也是三十六、七的人了,可长得一点不老,水灵得还像二十来岁的姑娘。我是怕……”
“亏你想得出来,”翠花用手指点了一下宝利的额头,嗔怪道:“居然还有人往自个头上带绿头巾的。不过,我也很高兴,没想到我葛翠花在你眼里还有一定的份量。”
宝利说:“那当然。翠花,你知道我干起了这个买卖,我就是响当当的经纪人了,也过一回当老板的瘾。你呀,就是老板娘了。”
宝利是个不甘寂寞拘于人后的人。自从王中和养对虾发了后,宝利瞪着两眼总在寻找着发财的机会。他总是觉得翠花这么多年来还在想着王中和,而王中和也在想着她。特别是王中和成了村中富户后,翠花总是有意无意拿他和王中和比。宝利想,总有一天他会超过王中和,让翠花瞧瞧。机会终于来了。今年春节,在县里担任粮食局长的耿大奎来他们家看望老房东。耿大奎是当年下放在他们村的大连青年,就住在他们家,和他爹赵老石关系特好,宝利当着爹的面把代收踅子的事一说,耿大奎说过几天你到我那儿去一趟,我手下管着二十多个粮库,可这事我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得回去跟别的领导商量一下再决定。宝利一听有门,就花了五千多块钱给耿大奎的妻子买了一条金手链,没想到效果出了奇的好,耿大奎立马答应了。用宝利的话来说就是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
“宝利,这该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翠花有些不信实地问。
宝利笑道:“翠花,别以为你老公只是吃干饭的,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鬼子不挂弦。翠花,你就等着好日子吧!早晚有那么一天,别人也会求我帮忙,给你也买一条金手链的。”
二
桃花吐处在辽河三角洲下梢,每年盛产大量芦苇,因此全村的男女老少大都会编踅子的苇席。前些年人们大都编一些苇席卖出,换回几个零花钱,现在人们大都不铺这玩艺了,苇席的销路也就小了,至于踅子,前年下洼村的李志良倒是替粮库代收过,可只打了白条,至今也没兑付现金,南北二屯靠编踅子发笔小财的人们都暗地里骂李志良是只白眼狼。这些苇子除了少量卖给了县造纸厂外,其余大都烧了柴。因而宝利收踅子的消息在附近各村的广播喇叭上一播,那些没啥出路只能依靠编踅子和苇席挣点钱的村民们一听心又活了,纷纷三五成群的来宝利这里询问,当他们收到宝利付给了他们的订金后,这些庄稼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喜色。不到一个星期,宝利家的门前就排起了交卖踅子的长龙。宝利俩口子一个开票验质,一个照顾打踅捆的雇工,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中午,送踅子的人较往日似乎多了有一倍,宝利俩口子正忙得焦头烂额,支书何文山摇着扇子笑眯眯走了过来说:“宝利,这生意满不错的嘛!我早说过,你宝利是不简单的,早早晚晚会发起来。”
宝利给何文山点燃了一根“七匹狼”说:“文山叔,也就你这么抬举我。”
翠花给何文山端来了一杯茶,笑道:“文山叔,我们只不过挣笔小钱,不然的话,眼看成了村里重点扶贫对象了。您呀,可千万别夸他,一夸他,他就不知道自个儿姓啥了。”
翠花说着又忙别的去了,何文山望着她的背影说:“宝利,你小子好福气,这翠花是越来越有风韵了。”
宝利说:“我婶不也很年轻吗?五十来岁的人了,脸上还没褶子呢!”
何文山说:“她呀,早成歪瓜裂枣了。”
宝利笑道:“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嘛!我婶对你可不错呀!”
何文山说:“宝利,咱爷俩也别开玩笑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村上会尽力给解决的。”
宝利忙说:“文山叔,少麻烦不了村上。只要到时你老人家给开绿灯,我啥事都好办了。”
何文山走了后,宝利想,这老家伙莫不是又在和他玩啥鬼心眼?得小心着点。
晚上,俩口子忙完了夫妻事后,宝利对媳妇说:“翠花,你知道不,现在有一个人一直在惦着你,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翠花劳累了一天,刚迷迷糊糊睡去,听宝利这么一说,马上来了精神,趴在宝利肩上笑问:“谁?你莫不是又犯敏感症了吧!我这半老的徐娘谁会看上?”
宝利说:“何文山。”
翠花一听扑哧乐了:“他呀!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倒美。行了,睡吧。“
翠花不一会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可宝利却睡意全无,盯着棚顶发了半天呆。
三
宝利决没想到王中和会请他吃饭。这天傍晚,当王中和披着一身夕阳的余辉走进宝利家院子的时候,宝利正一个人在清点着今天收上来的踅子数。
“宝利,一个人正忙那?”王中和一进门就率先打着招呼,“王老板,买卖作大了!”
宝利正聚精会神地精点,忽见身后有人跟他打招呼,回头一看是王中和,先是一愣,旋即学着城里人见面的样子很优雅地握住王中和的手笑道:“是中和哥,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啥老板,跟人家屁股后头挣几个小钱罢了。来,屋里坐。”
王中和说:“我就不到屋了。是这么回事,我的虾池承蒙大家伙的帮助,前些天将虾处理了,今年看起来又赢了,我琢磨着请村上镇里的几个头面人物庆祝一下,顺便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你嫂子又办理了复婚手续,准备明天一起办……我想请你明天过去喝酒。”
宝利一愣:“我听说嫂子的态度挺强硬,中和哥,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这回你可要拿准了。”
王中和脸一红:“不怕你笑话,我是明白了,这夫妻砍的不如镟的圆。不吃亏不知道。花钱买个教训吧!以前,我干的那些事,现在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
宝利说:“中和哥,你和嫂子能破镜重圆,值得庆贺,你放心,我明儿一准去。”
俩人又聊了一会闲嗑儿,王中和这才告辞离去。
望着王中和渐渐消失在绿柳丛中的背影,宝利感慨了许多。在王中和的眼里,他赵宝利的形象已不是渺小得不能再小的靠吃父辈的窝囊废,而是一个在桃花吐屈指可数和他不相上下的头面人物之一了。当年,他和翠花订亲的消息在村中传开后,王中和不止一次背着他和葛寿林私下里找过翠花,都被翠花婉然拒绝了。两人同恋一个女人,彼此间心照不宣,见面都不说话。后来,他和秀结了婚,两人这才又打起招呼来。但宝利对王中和还是没啥好感,总觉得这人太虚,交不住。
晚饭,宝利特意喝了点白酒,翠花忍不住问:“今儿咋这么高兴?”
宝利呷了口酒说:“王中和明天请我喝他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