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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兄妹(三)

当桑铎喇嘛直直地接连拍出三掌、所有人都在揣测他这三掌的用意并期待着看到这份掌意下究竟能带来何种壮观的景象时,毫无预兆的,他却突然人一歪,不是很直地倒了下来。等身后番僧扶住他坐起时,他已是痛苦的满头大汗,脸色变得煞白。

他喘着粗气,几息过后才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却只是眯着一条线,然后他颤巍巍地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脚边的地面,触手的只有些沙土碎石,他并没有摸到方才那圈凝结了他数十年修行岁月才融成的象域。而且他现在只能用左手取物了,他整条右手臂的骨头在方才连拍三掌后已经断成了数十段,最先是从指骨开始断,然后及腕,到臂,再到肘部,最后至肩膀;有些骨头甚至是从拍出第一掌开始就断裂开的。因此,实在难以想象,他究竟是怀着何等坚忍强悍的毅力才能忍住剧痛,拍出后续两掌的。

桑铎喇嘛的突然倒下引起村民们的一片惊叫。或许就是附近的覃山倒了也不会引起他们如此强烈的惊叫。在这段日子里,桑铎喇嘛就是支撑他们保护他们的那座大山。村民们都很愿意去信任他,不仅仅是因为当朱雀亡魂肆虐毓疏湖的数月时间内,桑铎喇嘛是亲历其中并击退亡魂次数最多的一位修行者;关键是他想百姓们所想,全心全意地帮助过他们,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体现在,他是唯一一位没有住进天枢处昌南分处为这批修行者安排的雅居,而是选择呆在百姓身边的修行者。所以,哪怕他来自他国,哪怕他是位佛门中人。要知道,在大离这个道门至上的国度,佛门仅仅偏居泰州一境,极少有在其他州境传教的事情发生,虽然在大离国纲中很清楚地写有道佛一统、共参天谕的字句。

当他提出需要十六位孩童活祭朱雀亡魂时,虽然村民们都很诧异很反感,但出于对他的信任,他们最终还是很艰难地接受了这一任务;所以此时当他莫名受到了重伤时,在场村民中立刻便有一小半人围到了他身边,观察他的伤情,担心他的安危。

桑铎喇嘛很想苦笑一声,他想笑这些村民竟还是如此的不明就里,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相信自己。要知道,从向他们提出需要孩童活祭朱雀开始,他便再也没有刻意善对过这些凡人,难道他们看不懂明王之忿怒相吗?随即他心里便只剩下了苦,看着这些善良的村民,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做的这件事情似乎是有错误的。他这些年来所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为佛宗找到那张遗失的、属于朱雀的四象残卷。为了此事,他的大师兄在三十六年前以付出自己生命为代价唤醒了赤沙上的一缕朱雀魂魄,然后他便接替了他的师兄去完成这一任务。这些年他吃了很多苦,哪怕是从一位在乌恒受人敬仰的高僧沦为了一个躲藏在大离黑夜中不敢以真相示人的影子,直到这次毓疏湖之旅,他以为事情将彻底了结之前,但他这些年从未因此动摇过对大佛阿哲罗佛偈的信仰以及遵从不动明王的指引;直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事情似乎才有些不对劲了。

为什么我以无比虔诚之心,为了佛宗的昌盛和未来,向不动明王借了三掌;但却终因这三掌的反噬粉碎了我的象域、折断了我的修行之路呢?

他想不明白。直到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躲在身边近百名村民之中的那数十名修行者,其中气息最强的七人,身上金色道衫鲜明,个个器宇轩昂,仙风道骨。只是,他们能算是修道成仙之辈吗?还能算是百姓们口中的上师吗?

我曾躲在黑暗中十几年不敢示人,但那是为了佛宗、为了明王、为了佛祖。那你们呢?你们在道家自己的地盘上,鬼祟地施这等拙劣的障眼法不使村民们看到,难道只为了方便包围住自己吗?

他又想笑了。

苏谋突然消失后,陈管事便立即领着六名圣宗手下来到岸边,然后以七星站位围住了桑铎。出于谨慎,此刻他不愿意让那些凡人看见他们。而之所以要围住桑铎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苏谋的消失必定是与湖岸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关,所以他认为只要控制住了大喇嘛,便不怕他不现身。照搬出他在墙楼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叫做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何况苏谋还欠他们一个证据,欠圣宗一个理由。

当墙楼上的一名名修行者也都陆续加入到包围圈后,桑铎喇嘛刚巧发出了那一声笑。然后他便不再去看他们,也不去看湖心处的激战,他只是对身边的村民轻声说了几句话,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便闭上了眼,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休息。

*********

湖心处的战斗已进入到了收尾阶段,那十六名彪悍的番僧被人数远超自身的镜花宗一派杀得只剩下四人,而且四人身上也是到处挂彩,无法久持;而镜花宗一方虽然也是损失惨重,除了有二十四名通灵境强者身沉湖底外,另有六人身负重伤无力再战;但到现在仍有十七人在围杀四名番僧。所以这一仗的结果本应毫无意外才对。

然后,意外却偏偏还是生出了。造成这意外的,仍是一道水箭,同之前那道一模一样的水箭。

一名镜花宗高手手握两杆短银枪,跃身疾奔,紧追着不远处正向岸边逃窜一名番僧。他的银枪前端已被血迹染得鲜红,靠着诡异的身法和强悍的实力,死在他这对银枪上的番僧已有三人。所以,没理由不去相信他身前的那名番僧即将会成为他今日枪下的的第四位亡魂。直到他正巧踩上了那道突射而起的巨大水箭后。

被水箭冲起后,他整个人便仿佛突然消失了,消失于湖面,然后下一秒钟他又出现在了几十丈高的天上;那对足以让他心生骄傲的银枪则早已不知被冲至何方。他的遭遇,只能再一次的证明,在自然界的伟力的面前、或者说是在上天的规则变化面前,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而已!

然而,这真的是自然伟力的体现,上天规则的小小异变吗?

一只通体漆黑,如山岳般巨大的异兽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宣告了这一看法的错误。

当那名倒霉的镜花宗高手,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水箭冲到空中后,原本在上冲水压消失的同时他也已经调动好了全身灵力、准备好了抵抗下坠的冲击力,他想到了自己可能会受些伤,但绝不至死。没想到紧接着,那只身长十几丈的异兽便跟着这道水箭一起跃出水面,就像在海洋馆里表演的海豹从水中一跃而起一口接住训兽师抛来的小黄鱼那般,它也一口接住了这名修行者,并没有嚼,也是一口吞下腹中。

这只异兽粗看像一条大鱼,它身体的轮廓呈现着鱼的流线型,尾部如鲸鳍;但前鳍却更似一双鸟翼、两鳍张足后竟有百丈之宽!它的头部则像鹦鹉,后脑处须毛后竖,尖锐而又坚硬的嘴巴如同鸟喙一般前突,上喙较长并略向下弯曲;一双灰而无光的圆眼,正凶狠凌厉地瞪着一切出现在它面前的人类,仿佛亦如那些尊贵的修行者在它眼里也不过只是食物而已。

“啊!是朱雀恶魂!!”

“朱雀恶魂又伤人命了啊!!!”

岸边的村民中有很多人都见过它,知道它便是传说中的朱雀亡魂的凝身!

数月来它肆虐毓疏湖伤了四十八条人命的残忍事迹更是一道横卧在众人心中不可磨灭的天堑!所以,再也没有比亲眼看到它又伤了第四十九条人命、而且那条命还是属于一名修行者时来得那般震撼!那般另人心生恐惧!

那巨兽随即摔进水中,溅起的水浪掩掉了方才水箭产生的波涛,然后在水下又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啸,尖啸过后,一道无比强大的震荡波便在水下生成了。

这道震荡波是那样的深沉而又浑厚,如幽冥界的巨怪高踩巨蹄震踏大地;如沉睡湖底千年的魔王苏醒后那酣然一叹。岸边所有的人都清晰地感知到了这股力量的强大。陈管事率先醒悟过来,但他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声“不好…!”后续想说的话便被一阵大地的巨震所打断,紧接着以方才异兽的出没处为中心,卷笼无数湖水,拍起了一道数十丈高、如一股海啸般的水墙,狠狠地袭向了北滩岸边。

在这道湖啸离岸边还很远时,村民们便充分展现出了人类求生的天性,无一例外地都尖叫着往后奔逃。也有两三名村民想劝说桑铎三人一起离开,却被他微笑着摇头拒绝。

很快,岸边便只剩下了三名番僧和围着他们三人的众位修行者。他们早已露出了身形,到了这种时刻,也自然没有继续躲藏的必要了。众道人在陈管事的指挥下完成了一个结阵,以应付湖啸的冲击。数十人分九排站成了一个三角阵型,该阵型的最后一排有十二人、第八排八人、第七排七人,依此类推,顶在最前面向湖岸的则只有陈管事一人;后排的人皆是手搭前排人的肩膀,相互之间灵力互通;严阵以待着朱雀亡魂的进攻。

此阵正是大离圣宗之九宫三棱阵——被修行界诸门世家公认为世间最强的防御阵之一。

据说当年姬禹大圣与其第一批共十二名弟子建立大离国后,便开始周游世间各地传道布教,以唤醒当时还处于妖族奴役下的人类并使之获得自由、自尊、自强为已任。他们的这一做法很快便招至妖族的血腥镇压。于是,如何带领还很羸弱的人族力量去做到既要不停传道发展壮大自己,又能在有力抵抗妖族的同时保护好无法修行的凡人,这便成了一道摆在眼前最重要的功课。

相传某一日,姬禹大圣游历到了如今唐州与西域凉兆国的交界之地,在连续进行了五日传教后,他孤身一人来到了凉兆国最陡峭严峻、也是最壮观的‘三峰一涧’散心。也就在那里,他忽生感悟,尽取奇数为基,上逢天运之奇巧;下合五行之规律,创出此阵,也为在最终打赢妖族的过程中起到了巨大作用。

湖啸已近,巨浪携着一股浩瀚无边的伟力滚滚袭来。管事道人领四十八名修行者,以惊世神阵应对,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只见他双手连续变化、掐捏了数个诀文,口中大喊出一个字:“临!”

此为道家九字真义中的第一字。

顿时,从这四十八人的脚下开始,升腾起了一阵金色的光雾,光雾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迅速上升,淹没了他们的身体,然后像以块磊堆石般堆成了一个高宽皆约十丈的金字塔。金字塔状的光阵底脚坚实,顶尖穿天,此阵垒石,只为乱空破浪!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终于,湖啸巨浪狠狠地砸中了光阵,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震撼之音!随即也将自身拍散,那四散溅起的水花浪点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在那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一般,稍微黯淡了些许的金光却将那些停留在空中的浪点照得更加白洁。一时间何止千堆雪?!

在巨浪与光阵接触的刹那,阵中多人皆是感到胸中一闷,便有一口瘀血提至喉间,然后再被强行咽下。陈管事只身最前,受到的压力也最大,接下了这一击让他的脸色瞬间苍白,正捏掐诀文的双手也开始微微发抖。在他心里则是暗幸终于熬了过去,可又奇怪为何这朱雀亡魂变成的异兽今番会如此愤怒,所展现出的战力却是完全不同与往昔呢?

然而,正当他思索之际,湖水中随即又发出了尖啸声,并且是连续三道!

离岸较近的水面上升起了三道水墙,伴随着那三道急促的啸声形成的震荡波,再次袭向岸边。

这三道湖啸虽明显比前一道弱上很多,但仍有近十丈高,相互之间隔了数百米,以薰天之势拍向大阵。

众人大惊。陈管事却是根本来不及做出变化,只是急忙再掐诀文,同时口中大喝出了第二字:“兵!”

‘轰’的一声巨响,湖啸与大阵再次相撞,这次九宫阵泛出的金光不但又变淡了些许,整个大阵也跟着晃了一晃;有几名道人终于是没能压住脏腑内受到的震伤,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引得周边人也是咳嗽连连。

但是这时候却没有人在埋怨叫苦,也没有人想要弃阵后逃;不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大义凛然、愿意舍身赴死。而是根本没时间让他们去做这些事情。

第三道湖啸紧跟着第二道湖啸来到!

“斗!”

与滚滚而至的湖啸声音一样响亮的,正是陈管事吼叫着以近乎为自己壮胆的方式喊叫出的这第三字。只是这个字喊得虽响,却依旧让他难脱有外强中干之疑,而且此时陈管事也确已是强弩之末。

又是一记巨响过后,九宫阵终是被湖啸冲得摇摇欲坠,那层金光也变的忽明或灭起来;更多的道人也开始咳出了第一口血,纷纷露出了力竭之态;而最后排本应为九人实则站了十二人的队列中,那两侧多出的三人却是没能抵御住冲击,已不知被湖啸卷到了何方,生死不明。

两百多个村民趁着这宝贵的时间已全都撤至后方安全地带,此时他们正聚精会神地、带着震撼敬畏的心情,望着那正冉冉升起并卷至岸边的第四道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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