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八日的早晨，民工杨树根往老家打了个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儿子小宝，小宝问他：“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人家亮亮、明明的爸爸早就回来了，明明的爸爸还给明明买了支冲锋枪呢。”
杨树根似乎看到了儿子仰着小脸焦急万分的样子，他鼻子里酸酸的，直想掉泪，他安慰儿子说：“小宝你别着急，爸爸一拿到工钱，马上就回去，爸爸也给你买支冲锋枪。”
儿子说：“你都这么说了好几回了。爸爸，昨天我看电视，里面说有坏人拖欠民工工资，你是不是也碰上坏人了？”
杨树根笑道：“没有，爸爸怎么会受骗呢？爸爸很快就会拿到工资，小宝，爸爸今年挣了很多钱，不光给你买冲锋枪，过年还要给你一个大红包。”
小宝欢呼一声：“爸爸，那你快回来呀，我天天到车站等着你，一直到你回来。”
放下电话，杨树根的眼泪“哗”地落下来。
他喃喃地说：“儿子，我不会让你久等的，我一定要讨回我的血汗钱！”
杨树根是年初出来打工的，因为会木匠手艺，被一个装修队的老板胡某看中，就一直为他干活。刚开始，发工资还正常，可后来就不正常了，只发生活费。胡老板说，不少工程都是年底才能结算，所以你们的工资也只能年底结算了，请大家体谅点，我亏待不了大家。没想到，累死累活一年干下来，到了年底，胡老板却推说没有钱，只发给大家路费，要大家先回去过年，等到明年再回来结算。随后，他就不再露面。
跟树根一样命运的一共有二十多个工人，大家找了两天，将胡老板堵在家里。大家先是哀求，胡老板置之不理。大家说要去政府部门告他，胡老板满不在乎，去吧去吧，我跟你们又没签用工合同，你们告也是白告。后来，几个脾气急的民工气不过，揪着胡老板，就要动粗。胡老板却也不怵，一个电话，招来了一帮混混，这些人到了后，不问青红皂白，举棒就打，挥刀就砍，将民工驱散。第二天，民工们一合计，不能就这么认了啊，就又找上门去理论。不料，这一次胡老板家铁锁高挂，邻居说，胡老板一家出远门了，听说是去外地过年去了，有什么事明年再说吧。大家傻了眼，没头苍蝇似的在省城里又找了几天，一无所获。过了腊月二十五，眼看着大年将近，大家见再呆下去也没啥希望，只得踏上归程，无可奈何地回老家过年去了。
树根是来到车站后，突然改变主意留下来的。售票厅里人头攒动，一多半是拎着大包小包的回乡民工，他们三五成群，笑语喧哗，人人脸上疲惫中带着兴奋，透着收获的喜悦。树根越想越不甘心，他不想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不想辛苦一年换来个空手而归的结果。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此时回去，明年要到工钱的希望更加渺茫。他决定留下来再等几天，想办法讨回自己的血汗钱。
租住的房子已经退掉了，没地方可去，树根就把行李寄放在火车站的一家小商店里，白天，他就去胡老板所住的那个名叫金海岸的小区守候。晚上，他就回到车站，在候车室对付一夜。
果然，他没有白等，胡老板果然是躲起来了。他得知工人们都离开省城后，就返回了家中。树根没敢贸然上门去要钱，大伙一块去要都不行，自己独身一人，胡老板肯定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可能给钱的。杨树根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主意。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受一条小广告的启发，这条小广告贴在火车站的公厕里，蹲坑时抬头可见，内容是：出售迷药、蒙汗药。
二
跟儿子通完电话，杨树根就坐公交车去了金海岸小区。这两天，他一直偷偷守候在胡老板的楼下，寻找着一个下手的机会。
他的目标是胡老板的儿子。胡老板的儿子名叫童童，今年刚刚十岁，小家伙聪明伶俐，被胡老板视为掌上明珠。杨树根的计划是：绑架童童，用来要挟胡老板，到时候，胡老板为了儿子的安全，绝对会乖乖地给付自己的工钱。杨树根觉得自己理由充分，正义在手，他为自己开脱：我也不多要钱，只要自己应该得的工钱，即使被警察抓住，也应该不算是绑架勒索。
机会终于出现了。中午，童童一个人出现在了楼下。机不可失，躲在附近的杨树根行动了，他悄悄地向孩子走去。他的手心里，握着一条浸了迷药的湿纸巾……
童童失踪了。
他失踪后的当天晚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的胡老板接到一个电话：马上给付工人工资，你的儿子平安无事，否则，你就等着收尸吧。
儿子被人绑架了！胡老板先是一吓，而后心里一宽，松了一口气，还好，儿子肯定是被其中一个民工绑走了，一共二十多个工人，找到是哪一个干的并不难。他怕的是儿子落到人贩子手里，那样的话，找到他可就如大海捞针了。
他问：“你是谁？我答应你的条件，你的工资怎么给你？”
对方沉默了一下，似乎怕暴露自己，说：“你把所有工人的工资都结清就是了。”
胡老板为难地说：“那不可能，所有的工资加起来十多万，我没有那么多钱，要清只能清你一个人的。这样吧，你把我儿子送回来，我保证当面把工资给你。”
对方断然拒绝：“我不会上你的当，你听着，你必须把我们所有人的工资都结算清了，否则，我不会放你儿子回去。我知道你手里留有我们所有人的通信地址，你把钱按地址汇给我们，我收到钱后，就马上放你儿子回去。”说罢，对方就挂了电话。
胡老板才不会傻到去寄钱呢，他太了解手下的那帮民工啦，没有哪个胆大到为了几千块钱会去杀人。他估计，对方此举不过是在吓唬自己，不会伤害到童童。
胡老板马上报了警，并将自己手下所有工人的资料提供给警方。他还列出了一份黑名单，包括了平时不太本分和前几天讨薪时最积极的那几位工人，让警方作为重点调查对象。可惜，平时闷不吭声的杨树根被他想当然地排除在这份黑名单之外。等调查到杨树根这里时，已经是大年初三了。这四天，虽然胡老板估计到儿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可一颗心终究难安，每日里提心吊胆、焦灼难安，这个春节过的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
胡老板估计得没错，童童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杨树根是将童童带回了老家。
他是大年三十的早晨回到家的。儿子果然在村口车站等着他，天气很冷，儿子缩在路边，冻得瑟瑟发抖，他看见杨树根，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他拼命地奔跑过去，纵身扑到杨树根身上，嘴里叫着爸爸，欢喜无比。杨树根捧着儿子冻得通红的脸蛋，愧疚地说：“小宝，我没来得及给你买冲锋枪，我的工钱……我的工钱过几天才能寄来，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买。”
小宝满脸兴奋：“我不要冲锋枪，爸爸，你回来比什么都好。”他眼圈一红，“我跟妈妈都以为你不会回来过年了。”他一转眼，看到了跟在杨树根身后的童童，惊奇地问：“爸爸，这是谁？”
杨树根说：“这是城里的一个小朋友，他听说咱们农村过年热闹，又是放鞭炮又是舞龙灯，所以要到咱们家来过年。你欢不欢迎？”
小宝欢呼雀跃：“欢迎。”过去亲热地牵住了童童的手。童童略显紧张的脸上，这时终于露出了笑容。杨树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也害怕家人知道自己是把童童挟持来的，在路上，他就跟童童交待好了，让他不要吐露此事。
昨天，火车行到半途，药劲儿过去，童童就醒了。他刚要开口喊，早有准备的杨树根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抱到了厕所。进去后，他关上门，这才松开了手。童童立刻大喊：“救命！”
杨树根慌忙伸手重新捂住他的嘴，说：“童童，我不是坏人，你听我说，我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他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最后说：“叔叔绝对不会动你一指头，只要你爸爸把我的工钱还给我，我会马上送你回去。”说到这里，他见童童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想说话，就试探着把手拿开，童童立刻连珠炮似的说：“你撒谎，我爸爸决不会赖你的钱！我爸爸是好人，不会做坏事！”
杨树根叹口气，他摘下帽子，拿起童童的小手，让他摸摸头顶的伤痕，又把身后的衣服往上一捋，露出背上的瘀青，说：“你看，这都是我们去要工钱时，你爸爸找人打的。”
童童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爸爸会这样坏，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两声，仍不肯相信，又问：“我爸爸一共欠你多少工钱？”
树根说：“七千多块。”
童童撇撇嘴，轻蔑地说：“就这点钱啊，我们家有的是钱，赖你这点钱干什么？”
杨树根心头顿时火起，“这点钱？你知不知道这点钱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有了这点钱，我儿子才能上得起学，我老婆才敢去医院看病，明年种地才能买得起化肥，过年过节才能吃得上肉……算了，”他摇摇头，有些好笑，自己咋跟一个小孩子发起火来了，他语调缓和下来，“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点儿钱，对你们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对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来说，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童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失望地说：“我爸爸怎么会这样啊？”停了一会儿，他问道：“叔叔，你这是带我到哪里去？”
“回我的乡下老家过年。”杨树根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他说：“童童，长这么大，你还没在乡下过过年吧？我跟你说，乡下过年可热闹了。我问你，在城里过年出了好吃好喝外，还有什么好玩的？”
童童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说：“我能挣到压岁钱，挣得压岁钱都是我的。告诉你，我有个存折，现在上面的数字已经……”他正要炫耀，却猛然住了嘴，面露警惕之色，心说，我不告诉你，你要是坏人，准要打我钱的主意。
杨树根说：“我们乡下也有压岁钱啊，另外，还可以放鞭炮，扭秧歌，舞龙灯……总之，都是城里玩不到的玩意儿，你到乡下过一次年，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小孩子好奇心重，又贪玩，童童一听，果然动了心，两眼放光，兴奋地问：“叔叔，真的这么好玩？你真的要带我到乡下过年？”
杨树根说：“当然，我跟你说，等过几天，你爸爸把欠我的工钱还给了我，说不定你还不舍得走呢。”
就这样，杨树根没有再给童童喂迷药，童童毫不反抗甚至有些兴高采烈地跟他来到了老家。不过，这孩子一路可没闲着，好奇地问这问那，问得杨树根头都大了。
三
从他们回到老家到正月初三警车赶来，一共过了四天。
这四天的时间几乎转瞬而过。
对于童童来说，这四天是兴奋的四天，难忘的四天，也是感触颇多的四天。他第一次来到了农村，第一次体会到了跟自己家不一样的生活，亲身感受到了普通农家生活的困窘。他这才了解，对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钱是那么的重要。一年的工钱，那可是全家老少生活的希望啊。而自己的爸爸，却无情地扼杀了人家的希望。
当然，这些体会是童童慢慢感受到的。
刚开始，因为杨家的穷，他甚至发过脾气。这事发生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初一清晨，放过鞭炮，按规矩，小孩子要给大人拜年，大人要给小孩子发红包。
杨树根郑重其事地给小宝和童童每人发了一个红包。童童打开一看，只有六元钱，想都不想，马上扔还给树根，不屑地说：“就这点？你打法要饭的呀？我才不希罕呢。我告诉你，我爸爸每次最少给我一千。”
杨树根握着红包，不由摇头苦笑。这六块钱，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拿出的，由于一年没挣到什么钱，家里去年已经借了不少债，这次他回来，家里已经山穷水尽，连过年的钱都没有了。没办法，他只得又从弟弟那里借了二百块应急。
童童一转头，却发现身旁的小宝看完红包后兴奋异常，捧着红包如获至宝，激动得小脸都涨红了。他心中顿时一动，不满地看了一眼杨树根，忿忿地想：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外人，所以给我的压岁钱少，给你自己儿子的多？想到这里，他趁小宝不注意，伸手猛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红包，然后跑到一边，打开去看，立刻，他的眼睛瞪大了——里面只有区区六角钱。
童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举着那六角钱，诧异地问：“叔叔，就这点钱？现在六角钱能买啥呀？”
没等杨树根回答，小宝就从童童手里把钱夺了回去，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到贴身口袋里，又用小手压了压。他看了眼童童，喜滋滋地说：“六角钱能买的东西可多了，小商店里有一种巧克力豆，可好吃了，一角钱能买四颗，待会儿我去买两颗你尝尝。”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副财大气粗的神情，宛如腰缠万贯的富翁。
童童明白了，显然，对这个乡下孩子来说，拥有六角钱，就是拥有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了。那么，自己红包里的那六元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更应该是一笔巨款了！
第一次，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刻地认识到了钱的重要。别说六元、六角了，就是一角、一分，也都值得去珍惜。
杨树根把手里的红包重新交到童童手里，惭愧地说：“童童，叔叔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好在压岁钱只是图个吉利，不在于钱多钱少，等叔叔拿到工钱，再补给你怎么样？”
这一次，童童没有再拒绝，他的小手紧紧攥住了红包。片刻之间，他似乎长大了许多，觉得手里的这个红包比以往收的任何一个红包都要大。里面区区的六元钱，是他这些年来收到的最宝贵的压岁钱。他深深向杨树根鞠了一个躬，说：“谢谢叔叔！”
他又对小宝说：“走，我请你吃巧克力豆，你想吃几颗就吃几颗。”
小宝却认真地说：“你是客人，应该由我请客。”
初三下午，一辆警车开进了杨家庄。警方成功地解救了被绑架的少年童童，并将绑架勒索嫌疑犯杨树根抓拿归案。不过，在抓拿杨树根时，出了点意外，尽管嫌疑犯杨树根已然承认了犯罪事实，但那个被绑架的少年却向警察反复声明，说自己不是被绑架，是自愿跟随杨树根来到乡下过年的。少年怕警察不信，还拿出一个红包，展示给警察看，说：“你们看，我还挣到了压岁钱呢。”
警察们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他们嘲弄地问：“他给了你多少压岁钱？”
童童骄傲地回答：“六元！”
警察们都笑了，说：“你这孩子真不开眼，六元钱就把你收买了。看来，你家里也不是很富裕啊。”
警车开走的时候，小宝哭喊着，跟在警车后面跑了很远很远。警车上的杨树根耷拉着脑袋，双目含泪，不敢回头去看儿子。童童从车窗探出脑袋，挥着小手，冲着小宝高声喊道：“小宝，以后我还会来跟你一起过年的。”
小宝泪水如飞，撕心裂肺般地喊着：“——谁稀罕你来!——你们一家都是坏人！——你快还我的爸爸——”
……
十天后，杨小宝收到一笔数额为九千二百二十三元的汇款，附言是：这是你爸爸的工钱和利息。
新的一年开始后，面对那些上门讨薪的民工，胡老板仍是老一套：暂时没钱结算，大家如果相信我，就继续跟着我干，等过一阵子有了钱，一定一次性付清所欠工资。工人们当然不肯再上当，纷纷辞职不干。这也难不到胡老板，他重新到劳务市场雇用了一批工人，继续着自己赚钱的事业。
不久后的一天，胡老板偶然间看到儿子童童存压岁钱的存折，他惊讶地发现，里面本来有将近一万块钱的存款，如今，竟然只剩下了区区的六元钱。
存折上的记录显示，这六元钱，是以前的存款取完后单独存入的。只有六元！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