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秘的广州女人
广州的春天是躁动的,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休眠,这座充斥着金钱与欲望的城市开始蠢蠢欲动。春运过后,越来越多的打工者、外来妹潮水般涌进这座欲望之城,各大宾馆、饭店的门口贴着紧急招工的告示。
城中一个高端小区里,花园里的花草在这个季节显得格外娇嫩。鲜嫩欲滴的杨柳在阳光下随意摆动,阳台上是广州女人徐冰高挑的身影。广州女人,这四个包含着无尽想象的字眼,曾经吸引了无数男人争先恐后地来到这里。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层面,总有些什么会兀自繁茂。即便没有阳光和水,依旧肆意疯长。如果有人懂,那他一定会热泪盈眶。广州女人徐冰望着楼下若有所思,不都说要逃离北上广吗,可还不是有这么多人背着大包小包来活受罪,真正能挖到金的又有几个?徐冰心想,不知道饭店这次招来的服务员又会是操着哪里口音的外来妹。不错,广州这块有着7434平方千米面积的土地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在这里挥霍着享受,更多的打工者为了他们的梦想付出着辛劳。
不过没关系,在这块遍地是黄金的土地上,有一种文化是所有人的语言--粤菜。都说民以食为天,广州人的吃在全国都享有盛誉,就说街上这鳞次栉比的粤菜馆,一家比一家摊子铺得大,层出不穷的粤菜大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要是你不知道哪家饭店的主厨招牌菜,你还真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广州人。
可是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徐冰不知道今年会发生什么。
徐冰趿拉着拖鞋,转身走进客厅,随手拿起桌上的护手霜在手上摩挲涂抹。徐冰家里的布置就和她的人一样,乍一眼看上去不是女性化的温馨浪漫,而是冷冷清清、简简单单。虽然装潢得挺有品质,但是家里的主色调就像她的穿衣色彩,黑白灰三色,永远不会出错的搭配,但也永远好看不起来。
作为广州鼎鼎大名的粤海风饭店主厨,徐冰的住房条件应该说是很好的了,两房两厅的大开间,因为缺少装饰而显得单调。楼下车库里还停着她香槟色的广汽本田。
都说自称是“人家”的女人,在单位里几乎什么活都不用干,自称“偶们”的女人只要干一半的活,而自称是“姐”的女人,连男人的活都是她的。很悲催的,徐冰属于最后一种。徐冰这位姐,她的工作是成功的,私生活却是神秘的,单位里的人对她的个人生活一概不知。这个神神秘秘的广州女人的私生活,给了别人无限的遐想。如果评价一个女人的成功,应该用事业的位置和婚姻的幸福来衡量,那么徐冰只能得40分,因为34岁的她至今还没有结婚。独守空房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太多年。通常情况下,一个未婚的大龄女青年,在陌生人看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抑或是她有一个古怪的脾气秉性,再或者她魅力无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人收她为囊中之物。对于爱八卦徐冰的人而言,这些都是谜团。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把生活过得单调乏味的她,只有在一个地方,才会显得神采奕奕,那就是她的天堂,她的江湖,可以让她忘掉一切困扰、所有的精力与智慧都能找到用武之地的地方--厨房。
对于厨房,江湖上或许有很多的传闻和精细的规矩,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厨房里的人生,有另外一种单纯的美好,在枯燥的时间和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工作中,食物和烹调技法,像宗教一样占据着它。比起其他行当,封闭性也保障了它的单纯性,人生变得很简单,这也是徐冰喜欢厨房的重要原因。
清早,徐冰穿着早春的卡其色风衣把车停好,手拎黑色的方形皮包,脚上经典款式黑色小羊皮短靴在粤海风酒楼的大理石地砖上敲击出当当的声响。
休假后上班的第一天,徐冰把头发打理得清清爽爽,话说她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看起来还是有种耐看的美,如果她能有温柔的神情、甜蜜的笑容,或许她还会是一个受人追捧的大龄女青年,可惜,以上两点她没有。冷若冰霜的神态和好像谁都欠了她两百块钱似的下撇的嘴角,搞得谁也不敢跟她接近。这就是徐冰,一个被人在背后叫做老处女的可悲女人,身居酒店高位却得不到真正的尊重。长着女人的外壳,却得不到男人的倾慕,就是把她放到任何一个时代背景里,可能她都不招人待见。多年的独居生活,徐冰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她,内心的安详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她内心的陌生人,已经占据了她的全身。
徐冰进入更衣室,麻利地把风衣挂起来,换上厨师服,高高的大厨帽子一戴起来,徐冰给了自己一个微笑,说真的,徐冰这套行头一穿,还真是有几分帅气,从气质上说,这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浑身上下的潇洒和干练,透着一股子不简单的争强好胜的劲儿。她干净利索地关上更衣室的门,一个华丽的转身向厨房走去。
从食客的角度讲,饭店的厨房是什么样,并不重要,也没有必要关心。可是对于厨师们来说,厨房也是江湖。一天24小时中有16个小时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厨师们的一日三餐、同事之间插科打诨、暗自竞争,厨师与服务员之间的嬉笑怒骂、打打闹闹都在这个空间里进行着。对于像粤海风这样的大酒楼来说,厨房里的热闹劲儿一点都不比大厅逊色。
听见徐冰当当的脚步声后,在厨房里闲聊的厨师们立刻停止了欢笑,收住了笑容全部站定住,等着徐冰的指挥。总共30号人的大小厨师伙计全部直着腰板。徐冰站在长条桌前开始发话:“新年好,刚刚过去的一年大家都很辛苦,也获得了不错的回报,新年伊始,希望大家再接再厉、认真努力,做出更多好菜,让粤海风牌子更响、大家的荷包更鼓!”大家开始鼓掌,徐冰点头一声令下:“干活!”
曲尺形的大灶台在日光灯下反射着白铁的光芒。火苗是蓝的,锅是黑的,盘子是雪白的,灶是黄铜的,被火烧久的部分是近乎透明的红色。油盐酱醋各种调料看起来杂乱无章,实则规整有序。各种颜色的蔬菜在锅里翻滚,或是被倒进盘子里。刀快得只看见影子。鲜红色的肉在油锅里引起尺许高的火苗,飞到半空中又落回来。
徐冰的手,把围裙系在腰上,白色的围裙刚被浆过,腰身笔挺,如旗杆一般。
忙碌的后厨,每个人都在恪尽职守,戴着高低不同的白帽子,系着颜色不同的领巾,区别出他们在“江湖”中的地位。戴着最高的白帽和朱红色的领巾的是主厨。旁边的一个女孩,戴着低一点的帽子,绿色的领巾,是二厨小美。帽子再低一点的,戴着明黄色领巾的是正在切冷拼的三厨。戴着白帽子白领巾的是帮厨。
徐冰一个人掌管着四口灶,戴着象征权力的大帽子,像国王一样走在自己的领土上。她的背后是白案大师傅刘小东,正在卖力地抻面,越抻越细,变魔术一样,瞬间就抻成一片。旁边几个帮厨全身都运动着揉面。
后厨房的门开了关,关了开,出去的是端菜的服务生,进来的把前台下的菜单递给徐冰。徐冰把菜单挂在空中的锅架上,空中锅架上已经挂了一圈,像褪完皮的蛾子一样。
储藏室的门被人“嘭”的一声使劲推开,所有人动作都停止了。胖胖的白案师傅刘小东躲在架子车后面,浑身缩着,像只恐惧的老刺猬。架子车上,一个七层高的大蛋糕已经流汤挂水了,离近的人都捂着鼻子。
徐冰冷冷地盯着他,没说话。小美当场就急了:“蛋糕怎么能坏呢?这是客人的女儿特别订制的。还愣着干什么?再做一个蛋糕!”徐冰看着激动的小美,面无表情地说:“蛋糕现烘得四十分钟。我们没有熬奶油!”
刘小东气喘吁吁地想要弥补过失,对着徐冰大喊:“老大!我去蛋糕店买!我现在就去!”
徐冰带着气冷笑:“好啊,要高一米五,上下七层,七种味道,栗子粉、甜豌豆、红薏仁、玫瑰酱、广州荔枝蜜、四川桂圆膏、云南野蜂蜜、法式奶酪打底,七宝楼台形状。你去吧!”
小美开始还用随身的本子记,一下就愣住了。刘小东当场就二了,大脑一片空白。徐冰冷笑一下:“不去是吧?把他扔出去!”得令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厨房立刻上前,犯错的白案师傅刘小东,被他俩驾着像货物一样腾云驾雾地扔出去,门立即关上了。
厨房外,值班经理经过大厅一路往里跑,边走边对着对讲机说话:“小提琴手已经到了,客人的车在路上,二十分钟到。先上蛋糕!”几十个侍应生,抖开单铺桌上的台布,摆餐巾放鲜花,大厅里的一切井然有序。
厨房里所有的人都看徐冰。徐冰对拿着本子的小美说:“再记一句,这是我花了一周设计的甜点。”
值班经理撞开后厨房的门进来,大家装着没看见,各忙各的,都不理他。值班经理歇斯底里地喊:“还有二十分钟车队就到了!有问题没有?”还是没人理他。值班经理说:“蛋糕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推出来?”徐冰看他一眼并不搭腔。值班经理直接走向徐冰:“今天是客人庆祝金婚,人家在国外当了几十年大使,冲着咱们的声誉来的,别给酒店丢面子,我问你蛋糕在哪儿?就剩二十分钟了。”徐冰仍不吭声,毫无表情。
值班经理说:“这是大使的女儿向酒店订的七层特制蛋糕,就怕出问题,给我打了两次电话了,蛋糕在哪儿?没蛋糕把你推上去?这是要出外交事故的!”
大家偷眼看着徐冰。徐冰头也不抬,抡起大勺冲着空中的锅底狠狠一击,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徐冰对值班经理说:“从我的厨房里滚出去。你把口水喷到菜上了。”值班经理悻悻的一边倒退着往外走一边说:“嗬,我看你是不想干了,你不想干我还想干呢!我工作丢了我住你们家去!”
其他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徐冰。徐冰清清嗓子:“所有人停了手里的活,蒸馒头!”大家还面面相觑。徐冰拍拍手问:“谁还想被扔出去?”所有人立即像上足了发条一样,疯狂地干起来。面被揉开,几个厨师合着揉,另外两个厨师把一人多高的蒸屉架在灶上,往锅里倒开水。
黄昏时分,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粤海风饭店酒店门口街道上,几辆高级轿车鱼贯而至停在酒店门口,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迎上打开车门,大家伙儿簇拥着一对老头儿老太太往饭店里走。值班经理疯狂地从大厅里跑出来,正正领结站在门口迎客。十几个侍应生,背手站在他的身后。他奴才似的深吸一口气,平稳地走过去鞠躬保持微笑:“康先生,康太太。恭喜金婚!接待你们,是我们饭店的荣幸。”
饭店后厨房门口,几个厨子把整好的笼屉抬到车上。一掀开盖子,强烈的蒸汽一下子把周围的几个人都吞进去。徐冰背着身子站在蒸汽之中,从口袋里掏出一管玫瑰色的金装迪奥口红,用指甲切下一节在掌心里揉。徐冰在蒸汽中,轻轻地用手拍打笼屉里的馒头,干得专心致志。周围的厨师们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上菜通道的门打开,响起悠扬的琴声,徐冰整了整衣服出来,四个服务生在她身后,推了一个架子车,小提琴手跟在后面边走边拉琴。大厅里朱影摇红,每桌上都点了一支加了玻璃罩子的红烛。金婚的庆祝即将开始。
架子车和小提琴手一直走到老头老太太面前。两位老人先是愕然,继而惊喜。架子车上是七层大小不一的寿桃,上面一颗大寿桃足有十四五斤,雪白的面,鲜红的桃尖,向下略有一点红晕,是刚用口红染上去的。周围的宾客发出赞叹声,主座上老太太的女儿万分惊讶。
徐冰微笑着说:“恭贺康先生康太太金婚,祝二老健康长寿。请品尝我们酒店为您特别订制的--啊--中国蛋糕!”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走到寿桃前,拿起切刀在最大的寿桃上划了一刀。扒着门口的玻璃往里看的厨师们都松了一口气,喜形于色。救场如救火,徐冰这出奇制胜的一招,在厨师们心中树立了威信。大家暗自佩服,老大的位置果然不是白坐的。
2.哪儿冒出个悲催男
金婚晚宴结束,食客们心满意足地走出饭店,相比粤海风的灯火辉煌,这条美食大道对面的金砂饭店可谓是毫无生气。同样的砸了血本投资出来的粤菜馆,却在这条街上被粤海风挤兑得生意惨淡。就是再能坚持的老总成天看着别人家顾客盈门,自己家冷冷清清,估计也坐不住了。
就在金砂饭店的经理办公室里,一张徐冰的大照片被贴在墙上,上有介绍的大字:特级大厨徐冰主理粤海风。照片上面被扎进两支飞镖,紧接着,四支,五支。听到敲门声,经理赶紧把飞镖取下来,一个30多岁的男人推门进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单子递给经理:“用人吗?我的简历。”
金砂饭店的主厨带着五六个厨师坐在经理桌附近。恶狠狠充满敌意地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目中无人的男人。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问:“要用人吗?”
经理满脸狐疑地接过简历看了一眼:“粤菜厨师?”他点点头,指着简历:“时慧宝。智慧的慧,宝贝的宝!”经理说:“好吧,那个什么宝贝,我们已经三个月没开工资了,这个饭店马上就被转出去,你还是换一家吧。”
时慧宝说:“我早晨出门,走到现在,还不知道晚上到哪儿睡觉,你要是没关门,让我试试吧。”经理不耐烦地指指门口:“连客人都没有。”时慧宝刚在想怎么说就听到门口有人喊:“有饭吗?”“天助我也!”时慧宝乐滋滋地跑出来,经理和一群厨师跟在后面,像观赏动物一样看见一个坐在那的顾客。顾客看见这阵势,突然有点害怕了,一时间决定不了走还是不走。
时慧宝赶紧接话:“有饭,您来点儿什么?”顾客站起来往门口跑:“我--我还是走吧,你们这儿不营业是吗?”
时慧宝一声令下:“拦住他!”顾客没跑成,被时慧宝一步过去原地摁坐在椅子上。
时慧宝满脸鼻子眉毛都飞起来了:“营业,今天营业,你要点儿什么!”顾客更害怕了:“我是消费者--”时慧宝满脸凶相:“我是厨子!坐下!既然来了,不吃就是不给面子!吃什么?说!”
顾客心想,敢情这是进了黑店了,还有逼人吃饭的,只得战战兢兢地说:“都行--”
时慧宝对顾客说:“身份证!身份证拿出来看看!”顾客把身份证给他。时慧宝看了一眼,温和地还给他:“我现在就去做。等我做完端出来,发现你没有等我,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明白吗?替我看着点儿兄弟们!”
时慧宝换了厨师服进了厨房,他惊住了。没洗的锅碗瓢盆摞到了天上,到处都脏得要命,五六个厨师充满威胁地倚在门口看他。时慧宝挽着袖子,随口问:“米在哪儿?谁帮我一下?”有一个看他不顺眼的厨师,想上去拦他,被主厨挥手阻止。时慧宝麻利地洗了碗碟和两口锅,用小勺把调料挑着分进锅里,加上热水,把淘好的米倒进锅中。
切火腿丁、解冻青豆,炒鸡蛋,打开锅把焖得七八成熟的米饭盛到炒锅里,铲刀连切带扬。不一会儿,时慧宝端了一盘冒尖的扬州炒饭从这群厨师们面前走过去。
餐厅里,那个倒霉的顾客一开始还左右扭头,犹豫着想找机会跑掉,突然定住了。时慧宝从黑暗中端着一盘扬州炒饭,走到灯光下,放在桌上。顾客吃了第一口,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时慧宝也笑了,笑容刚维持了两秒,他脑袋被另外一个人一夹,拖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