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到大西北,不是以柔和的细雨,而是以粗暴的大风来表示它的好意。呼呼的大风好像是从喀喇昆仑顶上透过浓压的冻云,深积的冰雪,将苍天之上的垂爱拂洒人间。果然如此,就在这呼呼的风声中,树上却悄悄生长出碧绿的嫩芽,向大地河流上撒下春的消息。
春的消息来了,可是人的消息没了,老政委为什么不来一封信!
王亚芳深宵不寂,辗转反侧,听着窗纸上刷刷的声音,心头说不下有多少优虑。
朝鲜战场上这样惨烈的战争,以美国人背着装尸袋而退向太平洋彼岸。太平洋,在那么几年残酷的日日夜夜里,血水从朝鲜半岛上向太平洋里流淌。死亡的魂灵从朝鲜半岛上向太平洋抛掷,太平洋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灾祸,碧绿的波涛染上多少污浊的泪水。太平洋在叹息,太平洋在哀呼,太平洋在悲泣,多么雄伟的太平洋,变得如此悲怆凄切,这是多么大的灾祸,多么大的不幸。
不论是怎样的战火纷飞,通过老政委传递,于飞在她温柔的心中还有个固定的位置,那就是朝鲜。
可是现在呢?老政委音信的断绝意味着人们四散分离了。一种悲惨的心情升上来:我不能见他,我又爱他,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勇敢地走到他的面前,让他看看我这像向日葵似的丑陋的面孔,从此他和我就都斩断这难断的情丝,永远地各行各的路?
……想到这里,她又呆呆望着空洞的黑夜,她惊醒自己:“我怯懦了,我软弱了。”
可是,一股亮光闪了一下。
不能,我不能这样做,我爱他,我还是爱他呀!于飞,你知道我多么想你呀!
正在她这样冥想时,她忽然听到卧房门响了一下:
她吓得一惊,想立刻大叫:
但她从朦胧的黑夜中,看到一个她十分熟悉的影子,是小灵子。
“这孩子!这么深更半夜,演的是哪一出戏呀?”
大风还在不停地吹得山呼海啸。王亚芳正待起身,小灵已经来到床前。小灵大声地叫了声:“姐!”王亚芳连忙捂住小灵的嘴,摇了摇手,不让她惊醒同屋正在沉沉酣入梦乡的人们,又连忙掀开被窝,示意她上床来。小灵手脚伶俐地把一件棉军大衣脱了甩在地下,她一下钻进王亚芳的热被窝。王亚芳从这冰冷的小身子上感到一阵寒意,便伸开两臂将小妹妹紧紧拥抱在自己怀里。“小灵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姐!我要回家!”--说着小灵子暗暗流下眼泪,王亚芳立刻感到胸脯上湿透了一片。“为什么这样想?”“我想妈!我把姐找到了,我就该回去了!”王亚芳听着小妹妹坚决的语气,吓得整个心簌簌发抖,她把嘴抵到小灵子的耳朵上:“你怎么这样快变卦,你就舍得把姐一个人抛在这里。”“我舍不得你,可是你听这大风,这几年,每当夜晚听到这呼呼的大风,妈总念念叨叨一亚芳在哪里呀!那时丢了你一个,现在两个都不见,妈心里怎么受呀!姐!妈活得不易呀!”“是呀!这几年普天之下有多少天下父母心在涌着泪,流着血呀!可是,正是这种想念,这种苦恋,形成一股强大的新中国的力量,翻江倒海,排山倒岭,在朝鲜战场上压到美国人身上,一想来想去,为什么胜,为什么败,就因为美国人没有这种意志,而中国人有这个意志。这意志在全中国每个人身上像引满强弓。可是,现在,胜利了!”一王亚芳从小灵子身上发现失去了这种苦苦的力量……一时之间,王亚芳就如同整个身子飘在流动的河水之中。但是,她忽然清醒地警觉起来,“我不能就这样飘去,还有什么前途?我有什么前途?小灵有什么前途?”她想踉小灵说,谁知小灵已经吹着微微的鼻息睡着了。王亚芳却再无睡意,她望着窗纸上青汪汪湖水似的晨曦已经渗透进来,大风也似乎平静下来了。天不亮,王亚芳就轻轻将小妹妹按在被窝里而自己坐将起来,可还是愁盾苦脸,不知所措。“哎!这孩子跑野了,难道她再把自己饿到荒野,坠身山谷,不行,我得制止她。”她想到这里时,忽然听到窗外有个男同学喊他:
“王亚芳,严校长让你吃过早饭到他那儿去一趟。”
王亚芳见小灵子还睡着,她就托人代她请假,没上早操。早饭时间快到了,她把小灵子弄酲了并很郑重地说:
“夜里你说的事,得好好合计合计。”
小灵说:“夜间?我说什么了,那是梦话,不算数。”
王亚芳哭笑不得,生气地说:
“你真是个小精灵!”
“我就是个小精灵!”
小灵子穿上衣服,裹上棉大衣,连蹦带跳地撞开门,一溜烟地跑走了。
王亚芳不放心地追出门口:
“小灵子!你不能胡来,你不怕严厉校长?”
“他很慈爱,像个老爸爸一样,我不怕!”
王亚芳叹了口气:“哎!你这个宠儿!”
可是小灵子什么也没听见,早已跑远了。
吃过早饭,王亚芳从热气腾腾的食堂里出来,向校长室走去。在这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宿舍、食堂在一头,中间穿过一大片白杨林,课堂、办公室在另外一头。刮了一夜大风,王亚芳看见红艳的朝阳照在白杨树上,她喜得睁大眼睛,你看!春天的生命成长了,如同卷起来的炊烟的白杨枝上千千万万绿的嫩芽!有如一幅画上染上数也数不尽的绿点,“啊!春天,一这是第几个春天?”她想的是从到朝鲜东海岸上以来,多么快呀!已经过了多少个染得天也绿,地也绿,人也绿的春天。这种阳春之气使王亚芳感到兴奋、喜悦,阳光透过棉衣,使她身上腾起一股热力,她便加急脚步向校长办公室走去。她叫了一声,一没人答应,她又叫了一声,她只听见一阵木椅挪动的声音,然后响出一阵洪亮的声音,她这才应声进去。那年月,一切都是十分简陋朴素的,根本没有什么沙发,办公室里除了办公桌,就是几把粗糖的木椅。严厉点头指示王亚芳坐在办公桌前面的木椅上,他伏在桌上又处理了一会儿文件,然后把它们一手推开,仰起头来,缓缓说道:
“王亚芳同志!我们该谈谈你的工作了。”
是呀!一批一批同学都从王亚芳身边走开了。
那时,全国卫生阵地非常需要医生。这些同志分到天南地北,到处都是,王亚芳见他们,感到十分留恋,她望着他们走向远方的背影,总是想到自己不知到哪儿去而担心。因此,现在听到严厉校长这句话,她喜悦,她将要作为一名医生走上独立工作岗位。她又忧虑,像我这个模样的人会分配到哪儿去呢!她知道严厉校长下边说出的话,会决定她终生的命运。但出于对严校长的信任,她并没有慌张,只稍稍张大了明亮的两眼,发出等待的目光。
严厉这个人总是很沉着,很庄重的。
他好像为了让她有心理准备,才说道:
“党委开了会,决定留下你在附属医院,因为……”
王亚芳眼光一闪,心里问:“因为什么?”
她想到,这个决定,是为了她在这个环境里已经为所有的人所熟悉,如果到一个新的环境,我这个畸形人又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再说,那里也不一定有严厉这样的领导。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说过:“你怕羞?这是你的光荣,是抗美援朝负伤的英雄,你怕什么羞?”他领她参加一次集会,他特地让她站起来,又说了这话。现在,校长传达了党委的决定,见王亚芳十分平静,便实实在在地说:
“我们这里需要一个神经科大夫。”
“嗯!”她点了点头。
“从你来说,我发现你是一个人才,再加上几年实践,到全国哪家大医院,都是出色的。那就这样办吧!”
他们刚说完,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严校长!我按你指定的时间来到了!”
王亚芳回头看时,是一个微微发胖的中年妇女。在那蓝色时代,每个人都穿一套蓝色衣裤,腰束个腰带,不过这个妇女却没束腰带,衣裤宽松潇洒。在不论长得什么模样的女人脸上都可以找到一种美。长眉下那双清秀的眼睛,当她注目王亚芳时,她的嘴唇微微撮起露出一点微笑,王亚芳立刻被她的风度吸引住了。严厉站起来,王亚芳站起来,三个人都站着,严厉校长介绍说:
“这位就是附属医院的院长,艾洁同志!这位就是神经科医生王亚芳。”
艾洁向王亚芳走过来。
王亚芳觉得像是一阵微微春风向她吹来。
她们的手握在一道,艾洁说:
“我们欢迎你:
好像根本忘记了,到临分手才想起来,严厉说:“你还要照顾好小灵子呀!这孩子太灵!”
一提小灵子,严厉脸上就挂上一片柔和的笑意。
王亚芳没出声,心里可说:“就是你把她惯娇了的。”
艾洁院长看了看严厉校长说:
“校长还有什么交待?”
这话含蓄地提醒了严厉,严厉连忙说:
“你们走吧!还赶得上早会。”
王亚芳由于自己正式地迈过了医生的这条门槛,心特别舒畅,因此,她对艾洁院长也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她思忖着:她像一个女院长吗?她像一个女教员。所以如此想,因为艾洁似乎缺少了一点作为院长的威严,她走起路来腰肢袅娜,对人也很温柔,一路之上没说几句话。走进医院一医院特有的气氛,安静,清洁,一切一切都使王亚芳觉得又新颖,又好感,“这就是我今后一生一世度过的地方了!”她一面想着,一面看到艾院长把一件白大褂递给她:“你暂时先穿这一件,以后会有你专用的。”说着院长已经穿好自己的白大褂,她轻轻对谁说了一声:“开早会!”王亚芳一看,大吃一惊,这人原来是方芳。方芳从护理学院毕业不是已经分派走了,怎么现在会在这里?方芳也很惊讶,但是在这时刻是不能谈话的,只有当医生、护士都向办公室走时,方芳才从人丛中接近王亚芳,暗暗按了一下王亚芳的手。当大家纷纷入座时,王亚芳选择靠长桌最下面一端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对于这生疏的场面,她好像是有意地回避。这时,她再看艾洁院长,院长坐在主持早会的位置上,在满屋一群人包围中,她跟刚才王亚芳心中的估摸,可大不一样,尽管她还是很随意,但是显得十分庄严、郑重。艾洁院长忽然向王亚芳招手:
“王大夫你坐到这里来!”
这出乎意料之外的动作,使王亚芳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顺着墙边走到艾院长指的位置上。
艾院长说:
“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王亚芳大夫,她是在抗美援朝火线上负伤的,真正的南丁格尔。”
艾院长作了一个很柔和很美妙的姿势并向王亚芳转过头来:
“你学的是神经专科,可到我们这医院,还没分得那样细,你就有什么干什么,好不好?”
这正合乎王亚芳的心意。她早已打算在进入医学科学大门槛最初一段,她应该学会应付各种病症的能力。这时,她就很自如地说:
“我愿跟大家学习,我想科学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在艾院长主持下,于是早会开始了。值夜班的医生扼要地进行交班,说着每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几个医生认真地看着,纪录自己负责的病人的病情变化。处理过的病程纪录,这一页一页的纪录都将收在病人的整个病历中,是非常宝贵的资料。艾院长像一个熟练的钢琴师一样,有节奏地控制早会的进程,除了几个重病号决定了应有的处理以外,艾院长就站了起来,一阵木椅轻轻的挪移声,几个医生就走向自己管的病人去了。王亚芳站在那里一下愣着,不知所措。艾院长走近她:“来!你跟我!”说着王亚芳、方芳还有几个护士都跟上她,顺了长长的廊道走去。王亚芳心中暗暗钦佩,院长走在最前面像一个将军那样威风,走到一间病房前,她们放轻了脚步,推开门,到了病床前。王亚芳一看卧在床上的病人,心下暗暗吃惊,一啊!她怎么这样美,美得温柔、娴雅,她是病人吗?不像,就是脸上也没有死的苍白,只是额头、鼻梁、嘴巴的确像一个雕刻大师用象牙精心雕塑出来的精心优美,只有两只眼睛惺忪的睁开如同春水的波光微微荡漾了一下。她很有礼貌想挣扎坐起身来,院长轻轻按着她,但她微微笑了一下,还是坐起来了。王亚芳觉得这笑是苦涩的,但有点苦涩的笑是美丽的。她又觉得这病人撑起来很吃力,显然完全是对院长的礼貌,这一点使王亚芳对病人产生了一种好感。
院长说:“也好,你能挺一会吗?我从背后听一听。”
说着,就伸手把听诊器按在前胸后背,仔仔细细听了一会。“好,很好!咱们躺下,再检查一下。”
这时方芳连忙抢上去,当方芳在病人出现时,病人对她笑了一下,这一次笑得很甜蜜,说明她很喜欢方芳。
在方芳扶持之下仰卧下来,病人有点微微的喘息,她从枕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沁出来的一层细细的汗珠:“是的,她很虚弱了!”
院长检查完,笔直地站了起来,漾出一阵安慰的笑意说:
“很好!情况很好!”
病人轻柔地说了一句:
“谢谢!”
两眼清凉地闪了一下,就闭上了。
走出病房,院长对王亚芳说:
“这个重病号由我亲自来管。可是,我杂事很多,今后由你照顾她,有什么病情随时向我报告,我还要再查几个病房。护士长,你跟王亚芳大夫说说咱们院里应该注意的事。”
说完,院长就放开脚步走了。白色大褂的下摆像给风吹起,随着她全身的动作而袅娜飘荡。
走回办公室,王亚芳跟方芳说:
“咱们院长很有风度!”
方芳跟王亚芳面对面坐下,方芳说:
“怎么说呢?一她是一个很严格的人,你有错,她只冷冷地看你一眼,你就会心里发寒。你想一想,一个林黛玉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儿进行生死搏斗吗?”
“方芳!我问你,你跟朝鲜战场的人还有联系吗?”
方芳摇了摇头,一“亚芳!过了这些年了,你还在想着于飞吗?”
王亚芳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朝鲜战场的战友,而且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运送回国的,她又知道她的秘密,王亚芳因此对方芳感到特别亲昵。
方芳没再往下说,把话转到别的方面去,聪明的王亚芳当然理解她是不愿触疼自己的灵魂。
“我们这里连你只有五个医生,其实这都是助手,因为主管都是医学院里的专科教师。我是为这严重病号临时留下来做特护。院长把这病人交给你,实际就是要你日夜不停,全副精力扶持这个病人走她这人生最后的一段路。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注意院长最常说的一句话:‘科学就是科学。”她要求人严格准确,一丝不苟。”“这病人可真美!”
“是呀!护士们讲悄悄话,都管她叫冰美人!”
“这样的人应该活下来,我情愿用我的生命替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