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芳带着沉重的悬念,走上她这一条艰难、苦涩的人生长途。在战争中她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但这一回孤身一人,远走他乡,还是第一次。在县城里买了一本中国地图,她乘火车,徒步走,搭汽车,在建国之初,愈往西走愈荒凉,可是她看到了波涛滚滚,激浪滔滔的黄河。在壶口,那悬流而急湍汹涌澎湃,以撼天动地、猛烈呼啸之势,如同女蜗补天之前,宇宙从裂开的穹洞激荡套腾,一泻而下。王亚芳在这儿呆了一天,她心情开阔,一她看到了民族之魂。民族之魄,犹如霹雷闪电,风狂雷暴。她坐在石岩高头,黄河的浪花就像暴烈的雨点,将她淋得精湿,可是她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充满了情,充满了爱,她觉得她的心地放宽了,她的性格坚定了。她一步一步踏上黄土的西北高原,是的,如果说黄河是民族的魂魄,黄土髙原就是民族的脊梁,从山顶上望去,黄色山丘,绵绵相联,巍巍相聚,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海。在这里,王亚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跟在黑龙江大不相同的是,她的头顶离太阳更近了,在光灿灿的火一样明亮的阳光下,一个个圆滚的浑厚的山峁就像飘扬动荡的一朵朵浪花,经过委曲婉转,长途跋涉,从遥遥的东北到遥遥的西北,已从冬末到了春初,这里山丹丹花已经绽出红艳艳的胭脂般花蕾,开得火辣辣的满山遍野,到达王亚芳要入学的医科大学所在的城市,阳光已经暖烘烘地晒穿棉衣,令她感到汗流浃背。
王亚芳终于找到校长室,她轻轻敲了两下门,好半天才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
“进来!”
王亚芳一进去,一眼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背着门口站着,两眼凝注在贴在墙头的一张报表上,尽管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也纹丝不动。王亚芳从这人的脊背膀臂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典型的动了一辈子大手术的外科医生。这时校长室里的气氛十分严峻冷静,使得王亚芳不能大声喘气……可是,为找这个人,她踏过了千山万水,雨雪风霜,她抱着那么大的热情,谁知竟遇到这可怕的沉默。她踌踌不决,未敢做声,只当这人缓缓转过身来,很明显他注意的并不是进来的人,而还是凝聚在原有深沉的思考中。
王亚芳怯懦地叫了一声:
“校长!”
校长火热明亮的眼睛才转到王亚芳身上。
王亚芳万万没有想到,校长竟严厉地喝了一声:
“你这样娇气!还蒙着面纱看我!”
这火爆的声音一下触动了王亚芳的怒火。
钢铁撞在花岗岩石上,立刻冒出灼灼的火花。
王亚芳伸手从自己脸上把紫纱巾一把拉下来,撕得粉碎,掷在地下。
她脸上紫色的伤疤,使严厉吓得一下愣住。
王亚芳觉得自己的反应太猛烈了,严厉吃惊的脸色,使她平静下来,把老院长的信从口袋里掏出,向办公桌前走去,恭恭敬敬递给严厉校长,心中暗暗笑了一下:“这是谁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严厉真个是严厉!”严厉伏身桌上读信,他一边读一边责备自己刚才对这个女青年太粗暴了,他举在手上的信纸簌簌作响,他立起来,慢慢转过办公桌,走到肃然站立的王亚芳跟前,他伸出巨大有力的手掌握着她的手说:
“我向英雄致敬!”
王亚芳慌乱地摇着两只手说:
“不,不……我不是……”
“哎!王亚芳!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到朝鲜火线去,哪怕我能救一条性命,我也不辜负军医的名声。我在你面前,有什么资格向你受了这样伤残的人呼天喝地。老院长跟你说过了吧:严厉就是严厉,这是我的毛病,但也是我的性格,一像暴雷一样响过去就响过去了!我留下你在这儿学习,一定把你造就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说到这里,他的双眼又闪过一道锐利的眼光:“不过,医学这门科学,是严肃的学问,我对你的要求还是会严厉的……严师出高徒,我这个名字就是我的老师给我起的,说我原来的名字太软了,不说了!不说了,你慢慢会懂得的“校长!我会经得住你的锤炼的,你手下得重些吧!”
严厉缓和下来之后,他对面前这在朝鲜火线上遭到伤残的人,感到很后悔,他换了一种口气,把话头岔开。
“老院长好吗?”
王亚芳心里的气还顺不过来,她就直筒筒地答道:
“不如你好!”
严厉叹了口气说:
“他从来都是这祥,总是不分日夜地忙呀忙呀,他把每一个学生都当做亲生儿女,他在她们身上花的心血,耗尽了他的生命,常常连饭也顾不上好好吃一顿……”
“可不是,有时拨拉几筷子,不知想起什么,放下碗就走,师母追着喊着,他头也不回就匆匆忙忙地走远了。”
说到这里,王亚芳想到老院长连午觉都不睡,抽出时间给自己上课,她的眼圈一下红了起来。
严厉心软了,他声音有些沉重:
“王亚芳同志!老院长在信上讲你不只达到,还超过了医科大学的水平,要不他也不会推荐你,他说这全是你用苦功得来的“不,是老院长一点一点教我的。”
“这,他可一点也没提,哎!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是个从来不表白自己的人,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呀!”说着他举手扬起老院长的信,用高高兴兴的声音说:
“这就是你的证明书,我收下你这个学生。”
严厉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军人,雷厉风行,说完话,就摇了电话耳机,嗡声嗡气地说:
“你是李俊明主任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放下黑漆漆的听筒,他又走到王亚芳跟前:
“王亚芳!你可不是进天堂之门,而是入地狱之门呀!”
王亚芳心下很不以为然地瞪了一眼,赌气地说: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抢救的病人身边。”
从严厉的神态中看出,他很欣赏她这一句话,严厉果然说:“我喜欢有心胸、有志气的人,不过,你知道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在动大手术时,缝一根血管,我憋住一口气,一抖不抖,可是,从手术台上退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全身大汗淋漓……手臂都在簌簌颤抖……一个医生,就是人的生命境地的探险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
“校长!有事吩咐吗?”
王亚芳一眼瞥到这个人的脸孔上,立刻发现这是一个十分文雅的人,从他那和蔼的语声中,温暖的笑意里,王亚芳十分惊讶:“这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怎么合作得这么融洽呀?”严厉听了教务主任的话,露出一副严厉,实际严厉中包含着笑意,“你看看这是谁的信吧!”教务主任接过信去先看了一下签名:“啊,是老院长的……”王亚芳心里立刻为老院长感到莫大的骄傲,他在那冰天雪地荒原野草中默默耕耘,可是,在整个医学界里,人们对他是多么敬重呀!她立刻感到她花费老院长那么多时间给她上课,是多么惭愧。正在寻思,忽然听到教务主任惊奇地说:
“你们怎么都站着说话?”
这话才提醒校长的注意,连忙说:
“你看我这个人,快坐下,一在几千里的长途中,你两脚跋涉过吧?”
王亚芳说:“我两只脚不知磨出多少泡,可是一见壶口的瀑布,那狂暴的瀑布给我很大鼓励,我就爬上西北高原来到这里。校长!你还不让我坐一会呢!”
严厉一看王亚芳在他面前敢说这话,不禁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看来是我的罪过,坐下!坐下!”
教务主任坐在一只有棉垫的木椅上读信。
王亚芳一看那棉垫,才知道就是夏天,这里也有寒意,这一寻思,她忽然觉得自己全身发冷,而且冷得发抖……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她知道自己发烧了,可是,这个逞强好胜的人,她绝不愿刚一见面,就给人一个弱者的印象……教务主任读完信,两眼和缓地凝注着王亚芳布满紫色伤疤的脸孔,说:
“你是一个一坚强的,坚强的……”
他没有用最高的名词,好像他觉得这个话应当留给校长。严厉校长果然把宽大的手掌在桌上一拍说:
“英雄!”
王亚芳虔诚地说:
“刚才说过了,我绝对不是英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谁料细心的教务主任在这时提出一个问题:
“经老院长几年上课,还要从头学起吗?我看插班吧!”
没等校长说话,王亚芳立刻应声而起:
“我还是从头学起吧!”
她话一出口,立刻看到严厉校长投过来一道嘉许的眼光,点了点头。
教务主任马上说:“那就跟我走吧!”
王亚芳跟上教务主任往外走,严厉校长忽然走过来,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吃惊地望着校长,因为她觉得校长巨大的手掌在簌簌颤抖,她十分意外地从这严厉的人眼中看到一点泪花。他说:“老院长把你交给我,你和我都不能辜负他的厚意呀!”
王亚芳忍不住低下头,点了一下,急促地迈着脚步跟教务主任走出校长办公室。她一接触屋外空气,她觉得两脸冰凉,浑身哆嗦成一团,她头一发晕,噗通一声倒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