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一个严寒残酷的冬天,一股大火在地球的一个角落冲天而起,这是罪孽的火光,这是邪恶的火光,一整个朝鲜半岛都陷在熊熊大火之中,火光在急速漂流的鸭绿江面上投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红影,簌簌颤抖,使人感觉到像是朝鲜大地母亲身上流出一条条血水。人是疯狂的,他们可以把几十、几百万吨的钢铁炸药,投掷在这里。但人是忘我的,他们不怕恐怖,不怕死亡,以血肉之躯向这罪孽的大火、邪恶的大火投入进去。这是一个震撼人们心灵的时代,全世界人的眼光都凝聚在这里:有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地球毁灭;有的提心吊胆,对这种罪恶愤怒不平。我们的人络绎不绝,踏着严霜,踏着急流,从浮桥上急速迈步、急速前进。在这中间有一个女青年,就是王亚芳,她低下头顶着狂风暴雪,她闻到一种奇怪气味一她心头一惊,“这是什么?”--瞬之间她分辨出这是烧焦烧糊的气味。“一这是死亡的气息啊!”王亚芳忽然觉得迎面有一种毛茸茸的东西一阵阵撒在脸上,“水?--是雪珠?是汗珠?不,不,不是。”她惊异地举手抹了一下,原来是轻轻的、细细的,她明白了,这是燃烧的灰屑。
浮桥低低地悬在江面上,木板给江水浸湿,轻微微地颤抖。江涛不时旋上桥面,打湿行人的两脚。络绎不绝的人们走到靠近朝鲜那一面时,距离熊熊火光愈来愈近,火光把他们照亮、照红,当王亚芳从颤悸的浮桥下踏到坚实的土地上,大火一下扑在她身上脸上,像涂了一层亮色的鲜红的油彩,从扎得严严实实的绒帽下露出的脸,从帽檐下撒出了几缕头发,这时给汗水沾在额头。她穿着紧身的棉军服,肩上挂着一个红十字的挎包。她是黑龙江林口县人,参军后分在护校,在护校一直是优等生,为了免除病人输液痛苦,她用针头在自己手臂的血管上练习扎刺,使得她的手臂上现出一块一块紫斑……她顽强的性格,惊人的毅力,灵巧的手,灵巧的心,终于练就了一手好本领。眼看就毕业了,美国战火一直燃烧到鸭绿江的消息不断传来,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一个夜晚,她敲响院长的屋门,得到应声,她带着一身白蒙蒙的风雪,急匆匆走进屋门。她举手敬礼,喊声报告一院长抬起头来,但只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王亚芳气喘吁吁、语不成声地叫了一声:“院……长……我……”院长才站起来说:“你怎么样?”“我要求组织批准我到朝鲜前线去……”“什么时候?”“现在。”院长一时没有回答。这时从玻璃灯罩里吐出的火光落在王亚芳身上,她那刚刚溶化了冰冻的军衣上闪着细碎的光亮。院长经过一阵沉思说:“可是,差两个月你就拿到毕业证书了。”王亚芳一挺胸脯:“不,我的证书在朝鲜火线上。”
现在的年轻的读者,也许不会理解,也许还嘲笑这个年轻的女人是“傻”是“笨”,“你为什么投入那死亡的禁区,而不避开那死亡的禁区呢?人的生命只有一回呀!你为什么被钟声引诱,迈过那可怕的门槛。”
院长沉思了一阵说:“这样吧!--我给你保留着成绩,给你留着毕业证书,现在我给你写一张证明。”于是他坐到桌前,凑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举起毛笔在墨盒里蘸了墨汁,在一张信纸上写了信,签了名、盖上图章。这时,王亚芳从灯光中看到老院长是这样老了,满头苍苍白发,像一层白雪。她不禁心神为之一颤,她同情这老人,可怜这老人。老院长的手在写字时竟颤抖得那样厉害。她不理解,这时老院长心里也在发热,他心里想:“站在他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正是伟大的中华民族的灵魂。--中国人给人做奴隶,这么多年,现在就是死……”他也不知怎么会想到她会死,“--也不能再低头。”他暗暗责备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死,可是没说一句,只默默地把信交给王亚芳,“你拿着这封信,他们会把你编进前线部队的。”王亚芳接过这封信,由于她的手颤抖,信纸在簌簌发响。她好像理解了院长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声音低哑,但充满激情:“老师,我会做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我会带一份合格的证书回来见你……”她一下惊慌起来。她看见老院长泪珠滚滚,而后痛哭起来。她扶着老师,老师一下坚强起来说:“不,也许在朝鲜前线见面……”可是他的确想到她会死,尽管他责备自己在这时刻不应该想到死,--王亚芳就没有想到这些。可是老院长的动情使她心灵也有点颤抖,她把证明信叠好装在口袋里。她忍住,忍住,敬了礼就转身出去,走了几步,狂风呼啸,乱雪横飞,她一下捂着脸,痛哭起来……年轻的读者,你们理解老院长为何热泪涟涟吗?年轻的读者,你们理解王亚芳为何痛哭吗?
你们距离那个时代太远了,但你们应当记住那个时代。是啊!那是一个多么揪疼人心的时代呀!
中国人在帝国主义侵略、压榨下,过了多少年牛马不如的奴隶生活,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一我相信将来有一个伟大的统计学者能精确地计算出在那黑暗的日月里究竟葬送了多少中国人。但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将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我们觉醒了,毛泽东用洪亮的声音喊出:“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猛然之间这声音传遍整个地球,一响亮,响亮,这一句话,唤激起多少人流着欢乐的泪花载歌载舞。但这一句话又使多少人咬牙切齿,仇恨一直渗透他们的骨髓。是的,他们阴谋“把这共产主义的婴儿扼死在摇篮里。”……他们感觉到他们用殖民地白骨垒起来的黄金宝座崩溃一角,摇摇欲坠,他们为他们的衰败而恐惧。但他们决不能让这婴儿长大,染红了亚洲,那就意味着他们那腐朽而溃败的世纪的死亡。
老院长知道,新中国是一代又一代人冲上去付出了生命,不再归回来。他看着王亚芳,他没想到在阳光刚刚把天空和大地照亮之后,又吹来狂暴风雪和黑暗森森。他为王亚芳而骄傲,他看到了又一代人从他跟前走去,也许又付出生命,不再归来。他哭,是因为激起心中的沉痛,他通过王亚芳而感到这雄伟时代的自豪。
王亚芳心中的痛苦出于另一原因,是刚才那一刹那他从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老人的白发,又看到闪亮的泪珠,一股正气从她胸中涌出,她为了在这危难时刻能从老一代人身上承接过担子。当然,她丝毫没想到死亡、伤残,她只想立刻飞过那滔滔大江,扑进那熊熊大火。她哭!她仿佛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这声音那样的稚嫩、弱小,但却像洪钟一样响彻这暴风雪的天空。是的,她为了这痛哭、痛哭。在这烈火沸腾,风雪咆哮之夜,难道只是一个老院长,难道只是一个王亚芳。
不,是中华民族千百万凝聚的灵魂,迸发而出,像浩浩荡荡的炼钢炉前,一股热浪一下扑上眼帘,烫得人满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