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虎一面想着,一面喊叫了一声。迪尔西显然衰老了,脸庞上消瘦的皱纹,像雕刀在木刻中雕出的纹路,又深,又多,苍苍白发给风吹得微微飘洒,腰背有些弯曲,老人一时恍然不知所措,碧蓝的两眼停在于虎面孔上,想不起这个中国人是谁?为什么他又叫他迪尔西老爹?于虎发现老人有些耳背了,就提高了声音,把几年前河边相遇的事讲出来。迪尔西老爹脸上的皱纹很费力地蠕动了几下,才露出老年人才有的迟钝而又温暖的微笑,他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跟于虎两手紧紧相握,于虎觉得老人的手柔软但是无力。
于虎问:“你怎么到这工地上来,遍地石头,磕磕碰碰的“我给孩子们送饭来了。”
“你老人家还挑得起担子?”
“不是我,是我孙女,我只跟她活动活动胳膊腿……再说我也不放心丽莎!”老人迟缓地转过身:“丽莎!这人就是于虎!”
于虎看见老人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颀长苗条的年轻女人,那一双沉寞而哀怨的大眼睛,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美。霎时间,于虎觉得周围的一切光景都变了,阳光如此明亮,不但在丽莎身上颤动着温柔的闪光,就是满地那一块块坚硬而冰冷的花岗石也颤动着温柔的闪光……于虎问:“你天天来送饭吗?”话刚一出口,他就怪罪自己太唐突了。一怎么问这一句话呢?丽莎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可是两只眼睛在说话,不是哀怨而是温柔,于虎觉得这温柔中包含着喜悦。他想不清楚,反正像有一只手默默地在他心上推动了一下。
这一天,于虎干活干到拼命的程度。这个正处于壮年的人,他身上洋溢着青春的血液,有着随时要迸发的生命的活力。人究竟是有血性的人呀,从见到丽莎,他觉得坚硬的花岗石岩也变得柔软起来,只要他挥臂一敲,石头像会说话似的发出动听的声音,飞扬起来的粉末像清凉的水溅到他的脸上,他没想什么,他忘掉一切,只觉得汗水从胸脯上流下来特别地热,特别地热,他一点也没有累,只埋头在无边无际的劳动的欢乐中。
可是,这夜晚,他躺下来,却怎样也睡不着。
一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骚动。
一他一下又看到丽莎那沉寞而忧郁的眼光。可是一触到这眼光,猛然间就有一种痛苦的感觉狠狠地锥疼了他。
他弄不清,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翻了几次身,他想到阿蒙,阿蒙没有这样的眼睛,阿蒙有的是含泪的眼睛,而且这含泪的眼睛,透过浓浓的黑夜,在盯着看他。想到这里,他的整个脸不知不觉发烧起来,他特别为他突然冒出那一句唐突的话而后悔:“我为什么要问她?一她天天来不来送饭,关我什么事?我有阿蒙。”阿蒙隔着太平洋,在遥远地等待着他。他硬了一下心肠,“我不能对不起阿蒙。以后我要躲着那个爱尔兰姑娘,她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把心定在阿蒙身上,他的心慢慢安稳下来。一天的劳累所造成的疲乏,渐渐沁透全身,他才朦朦胧胧睡了过去。从那以后,他午间回来吃饭,总是一个人先走一步,绕开爱尔兰聚居的地方,由于施工的进度不断前进,那些爱尔兰人村落,也换了位置,换了地方。
于虎埋头于勤奋劳动之中,他想只要拼命,流汗,他只想把那天偶然的邂逅忘记掉。炎热的夏天,太阳火辣辣地烤人,工地愈升愈高向内华达山顶迈进。这时,出现了一个问题,于虎他们一大群人在于虎带领下,凿石打路基进度快,而铺钢轨的工程赶不上,本来给强烈的阳光照得连汗都憋闷得冒不出来,心里都窝着一把火。公司头头的不满,使得威廉怒火三丈,暴跳如雷。于虎先是听见他在呼喊的声音,又听见皮鞭呼啸声响,心里咯噔一下:“……要出乱子了!”果不其然,火星撞上火星,一群人把钢轨丢了一地,都向威廉拥过来。威廉那奴隶主的性子又爆发了,他忘记了曾向于虎许下的诺言。于虎连忙丢下手上的活,向那儿跑去。正在这时,威廉拔出手枪,--空中冒出一阵火花,响起两声,撞在花岗石岩上,特别显得清脆震人的爆响……于虎跳将过去,飞起一脚把威廉的手枪踢得抛落远处。铺钢轨的中国人、爱尔兰人一下包围上来,于虎与威廉相对峙立。在包围圈中间,威廉满面绯红,手足失措,的确,这对他实在太突然了,他没料到于虎竟有这么一手。更可怕的是,这时,于虎这个从来彬彬有礼的人,两眼瞪得那样圆、那样大,向这个美国工头猛射出两道闪闪的火光,逼得威廉红脸一下又变得煞白。没想到,正在这一紧急关头,包围人群中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大家都跟上喊:
“打!打!”
于虎猛然转手,将手臂一挥,大吼一声:
“不准乱动!”
他的声音无比的威严,使围紧了的人群往后退了几步。
于虎说:“威廉先生,你着急,我们也着急,可是你看一看!”
威廉的两只碧蓝的眼珠跟了于虎的手看去,内华达巍巍在碧空中的山头,在阳光照耀下白花花地闪眼。
“路愈修愈高,一你们那50英里在平地上修了两年,你们用你们的尺寸量量你们的良心吧!中国劳工、爱尔兰劳工对得起你们,到旧金山洗衣服也不比在这儿赚得少!”
于虎这一席话,又平心静气,又不输理,说得这个美国工头张口结舌。
威廉,汤姆斯曼结结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他们暴动!”
于虎冷冷一笑,“威廉先生!是谁放的枪?”然后转身叫一个兄弟,“快把枪捡回来!”为了给威廉个台阶下,他跟威廉谦和地一笑,说:“刚才,我眼疾脚快,怕没碰伤你的手腕吧!威廉先生!往后有错你说,有过你打,我劝你不要用枪。西洋人总想用洋枪大炮镇服中国,中国人很仇恨这个。我告诉你,讲礼貌,我们有句俗话:‘好说好散”。要动武,我们就不客气了。”威廉汤姆斯曼此时像拉胡琴要调弦,现在经于虎这一番话说弦调稳了,心里顺了,把手插进抢套,他反问了一句:
“你看!有什么办法,把工程加紧些?公司上头……”
“人身是肉长的,一在这太阳底下整天跟这花岗石、钢铁砸碰。”说至此处,他压低了声音有意不让大家听到,“你们为什么不想点法子给大家伙鼓鼓劲……”这时经于虎有软有硬的一番说道,他肥胖的面容上绷紧的皱纹一下松懈了下来,他那野蛮粗暴的凶相收敛起来,他正急于摆脱被围的困境,现在从于虎的话里找到一线希望,便说:“这事我得跟公司的头头说说,可是公司的头头不那么好说话呀!”
“那就请他们找美国人来干吧!”于虎一把抓住了公司的要害,抓住了威廉这个工头的要害“美国人,美国人,比中国人、爱尔兰人工薪高一倍,喝了威士忌,就会躺在枕木上,肩扛手运几千斤钢轨,在花岗石岩上凿出一条通道,你说容易吗?”
这一席话,使威廉闭口不言,无话可说。于虎想到了给人家开路的时候了,便说:“我也明白你的难处,我们愈较劲,你就好跟公司的头头说话呀!”说到此时,--他仰头看看日已偏西,大家肚子也得塞点东西了,便淡然一笑说:“我送你上马!”他朝大家挥了挥手大声喊道:“闪路,闪路,好让威廉先生去跟公司说话呀!”围着的人群哗地向后闪了一条道出来,于虎陪着威廉,向他那匹赤红马跟前走去。中国人性格收敛,比较沉静,爱尔兰人却爆出一阵喧哗,笑语连天,歌声震地。威廉跨上马转回头,向那群人狠狠瞪了一眼,他心里一刹那间,虽然又怒火上升,但他得靠这些劳力,也只好按捺下火气,向马屁股上恶狠狠地挞上一鞭,便一阵风奔驰而去了。于虎望着威廉的身影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消失,才转过头来说:
“肚子要告状了!”
爱尔兰人高兴地喊道:
“来了!来了!”
于虎顺着这群人的眼光望去。
心头忽地给火烧了一下,他又看到那一双圆圆的大大的沉寞而忧郁的眼睛,丽莎呀!她总是在担心着什么,在忧虑着什么?可是现在,从碧蓝色的沉寞而忧郁中闪出一丝温馨的欢乐,这两道目光,也正深情地注视着于虎。于虎这个连天也敢捅出个窟窿的人,猛然间一下僵住了,他想逃避这沉寞而忧郁的眼光,可是,现在他给这像一道阳光一样温馨的眼光一下紧紧控制住了。正在他无以解脱的时候,忽然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连声叫道:
“你看!你看!”
于虎猛醒过来,只见“弥勒佛”挪着肥胖的身躯,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走近前来。他放下担子,呼呼直喘,就在这时,他的两只小月牙似的眼睛向上翘着,他说:“我等了又等,没一个人影回来……我可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凿花岗石啊!这不,我给你们送来了。”
于虎灵机一动,扭转身躯大声叫喊:“爱尔兰兄弟们!咱们来个胜利野餐吧!”
“你们尝尝我们中国的饭菜,怎么样?”
爱尔兰人兴高采烈一阵喊叫:“那你们吃吃爱尔兰饭吧!我们亲爱的丽莎的手艺可不错呀!”于是大家在铁路工地上都坐了下来。
这时迪尔西老爹走到于虎跟前,于虎连忙站起来握住老人的双手,他从那枯痩的手掌上感到老人心中的颤抖。老人哽着喉咙说:〃“孩子!你干得好啊!--要不是你,不知道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呢!上帝是会保佑你的!”
于虎刚松开迪尔西老爹的手,立刻又有两只手伸过来,这是两只纤细而柔软的手,他一惊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丽莎。丽莎一扫沉寞忧郁之气,她笑得那样好看,她的嘴唇很丰满,两颊上的两个酒窝如同柔软的波纹荡了一下,而且于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说:“上帝要我把第一份爱尔兰饭献给你!”她说话的声音柔细得那样甘美。于虎不知说什么好,只连声说:“好!好!”便埋头用叉子插起一块牛肉塞到口中,可是他无法抑制自己,眼波向走向别处的丽莎悄悄瞟去。这时她才发现她弯下腰向每人送上一份饭菜。她两条富有弹性的腿一弯一曲的姿态,是那样优美动人。于虎的心不觉颤动了一下,但他马上严厉地责备自己,他认为哪怕有一点动心,对于阿蒙也是罪过。不过,这顿吃得那样欢畅。于虎全身洋溢着无比的热力,他来到工地上,他让别人抡铁锤,他两手不松不紧地握着钢钎,抡得高高的铁锤一落下来,他就十分巧妙地转动着钢钎,他觉得今天这花岗石不知道怎么好像特别柔和,听人使唤。
西面天空上的红霞灿烂、耀眼。在这荒凉的群山之中,随着太阳的缓缓垂落,炎天酷暑转眼消失,轻轻吹来的微风使人们感到格外的清凉爽人。大伙扛了干活的各种家什,往露营地走去。于虎精心地把做过的活计检查了一遍,一面捉摸着明天施工的路数,由此,他落后了几步,等他赶上伙计们的时候,他不觉大吃一惊,他看到迪尔西老爹和丽莎,夹杂在众人当中。他踌躇了一下,便也坦然地赶上去打了招呼,没等迪尔西老爹讲话,小伙子们活蹦乱蹦地已经先抢着说道:“于虎!请迪尔西老爹到咱们家里看看……”于虎不觉一怔,但只好乐呵呵地答话:“欢迎!欢迎!”心下想:“经过午间那场风波,中国劳工和爱尔兰劳工亲近起来了,来日方长,苦难更多,两家兄弟能携起手来,也好制服威廉的皮鞭。”
这时,夕阳红艳艳地照在群山之上,照在这群人的脸上,身上。路边草地里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各色鲜花一朵朵如同绽开的笑口。迪尔西老爹喜气洋洋,携着于虎的手说:
“我这孙女一心想看看中国人是怎么样过活的。当年在爱尔兰老家的时候,只听说有个国家,在很遥远遥远的地方,说那个国家遍地都是珍珠宝石……在我们心里那可是神秘的地方啊!没想到你们游过太平洋,我们游过大西洋,在美国这荒凉的西部相见。”于虎叹了口气说:
“什么满地珍珠宝石?是满地尸骨狼藉呀!要不这样,我们何必抛妻离子,远走他乡,来这儿吃苦卖力呀!”
两个人边走边说,已到了山凹里那营地,这时一阵炊烟飞旋上天空,又扑落地面。于虎请迪尔西和他的孙女到他的帐篷里落座,这时,“弥勒佛”早已把茶水备好。于虎给屋里二人各斟了一杯温温的茶水,两人刚喝了一口,就连声道好,喜出望外,特别是丽莎轻轻跳着两脚,展开双眉说:“世界上有这样好喝的东西。”说着她就把嘴凑到爷爷的耳朵上说了一句悄悄话,迪尔西老爹看了看于虎说:“我这傻孙女要到各处看看,你看可行?”于虎连声说:
“行,行……”
丽莎已经一闪身跑出帐篷,迪尔西望着孙女儿的背景苦涩地笑了一下。
于虎默默地望了望老人,装上一袋烟递了过去,给他点着,老人吸了一口就说:“香!香!”可是于虎已经察觉到老人心里汪着一汪苦水。老人沉默了一阵,说:
“你看,我对丽莎太娇纵了?”
于虎没有吭声。
“我这孙女命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