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先送大哥走!”欧阳铁石心中也汪洋着一片恋情,就说:“咱们一起走!”随即转头向那两个愿意去修铁路的人说:“你们去联络一下,愿去、不愿去,各随其便。”于虎起身要走,却给欧阳铁石伸手拦住,“我还有话跟你说。”“大哥请讲。”欧阳铁石跟于虎几年相处,眼看就要风流云散,不免触景生情,可是他这个坚如铁石,又受过林大人亲手教导过的人,毕竟有一番见识,他拉着于虎的手说:“你为人正派,又多谋善断……本用不到我多说,可是眼看分道杨镳,我怎么能不留几句话给你……不管有几个人去,都是从咱们这深山沟里去的,有苦有难,抱成个团,不过对你我有一点不放心。”欧阳铁石两眼霍然一亮:“你有苦抢先吃,有罪抢先受,可是你也要珍惜自己,不要走险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虎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打心眼里感动,忙说:“大哥的良言,我记在心下。”
不久时间,走进两个人,说:“我们--传了信,可是,多数人对修铁路这新鲜事摸不着头脑,有点怕,想先到旧金山去找点生意活干,看看修铁路这事能干再来。”欧阳铁石问:“还有呢?”“还有十来个兄弟想跟大哥回乡。”“那么就没有人想去修铁路的吗?”“有19个人,加于虎,一共20人,凑了个整数,只是人显得太少了?”欧阳铁石心胸幵阔,快口直言:“人各有志,不能相强,20个人就20个人,我看你们踢蹬得好,会有人跟上来的,先来后到都一样,于虎兄弟你说呢!”于虎:“大哥言之有理,让我们先试把试把吧!”说到这里,欧阳铁石气概非凡地把手中的烟杆往桌上一放:“明天就上山起坟!”
美国西北部这险峻的高山,浓密的森林,奔腾的河流,好像都为这一场悲壮的戏剧而肃然起敬。疯狂呼啸的北风停了,红彤彤的阳光把各处积雪照得闪闪发光。欧阳铁石扛了一把锄头,带领着90多号人上了山,一步一步穿过树林,没人说一句话,没人咳嗽一声,树上没有鸟鸣,没有树叶瑟瑟的颤悸,一切一切都凝在一派静穆之中。于虎走在后面,却心事重重,他寻思,迎风冒险,远在他乡,在海上有江天柱,在山沟里有欧阳铁石。从此跟欧阳铁石到天涯海角,人各一方,想至此处,不觉得一阵心酸……这生离比那死别还要令人悲恸呀!可是,到了山头,他放眼望望欧阳铁石,不觉一愣,他从来没有看见欧阳铁石这样穿戴过上下一身深黄色土布罩衣,腰间和裤脚上扎了黑缚带。他站在山顶上,给阳光照得明晃晃的。于虎见欧阳铁石神色庄严,没有丝毫悲伤痕迹,这个魁梧的相貌堂堂的人,在那个古老的年代,立在美国这荒凉的地方,真不愧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于是,他的精神一下扫尽了于虎心中的郁闷。他见欧阳铁石挥动双臂、开土掘荒,便也动起手来。严寒的冬日,草根压在冰雪之下,使得坟墓的冻土坚如铁石,可是大家诚心诚意,用尽平生之力,花了两三个时辰,终于掘开了七座墓穴,经过几年时间,冰霜渗透,雨雪侵蚀,棺木早已腐朽断裂。大家一见那白森森的尸骨,不禁眼泪恸流,欧阳铁石本来洪亮的嗓音也变得低沉苦涩,说道:“哭吧!痛痛快快哭吧!到这时候了。”说着,双腿跪了下来。于虎发现这个刚强硬汉痛苦得浑身巍巍颤抖,他忍住眼泪,连忙过去,把欧阳铁石扶了起来,呜咽着劝说。欧阳铁石如同一个久病转愈的人,霍然而起,刚断果决地把手一挥,“能够送六七位兄弟,回家乡,骨有处放,魂有处安,也算了却咱们大伙的一桩心愿嘛!”说着就动手去抱那冰冷阴凉的尸骨,那尸骨也很酥脆,一掰就折得一根一根,一段一段。这一刹那间欧阳铁石觉得心尖上像给刀尖刺了般疼痛,一下子全身一阵酸软无力,扑腾一声倒了下来。于虎一下满头冒汗,连忙抢上去把欧阳铁石抱在怀里,急声叫着:“大哥!大哥!你得挺住呀!”欧阳铁石红暄暄的脸膛变得煞白,但他听到了于虎唤叫的声音,他睁开紧闭的双眼,没等气色缓过来,就霍然挺身而起。大家马上松了一口长气。欧阳铁石低声跟身边的于虎说:“泪要流在这里流,不要在美国人面前流泪!”于虎点了点头说:“大哥!你破了土,余下的事交给我吧!”欧阳铁石感到头脑眩晕,就说:“是呀!此去千山万水,我得尽心到底呀!你招呼大伙干,手放轻点!”他找了一处大树根靠上坐下,仰头望望晴空上的烈日,心里寻思:上天有灵呀!这荒原上,整个冬天狂风暴雪,今天怎么会有这样一天好太阳呀!这是天意呀!
于虎带领着大家,把七具骨骸稳妥地一副骨骸装一只麻袋。
这是庄严的礼节。
这是隆重的仪式。
欧阳铁石打头,于虎居第二位,他们两手捧着丧身于异国他乡的尸骸、亡灵,七人之后,在这深山野壑里淘金的几十号人都跟着陆续而来。欧阳铁石完成了毕生的一件大事,哭也哭过了,这时只以一番深探的敬意,缓缓迈着脚步。于虎想到就要跟大家离别,心中免不了一阵阵悱恻,纠缠着种种难言之痛,他紧紧抱着尸骸,一好像这不是冰冷无言的枯骨,而是睡得憩适的婴儿,抱松了怕跌下去,抱紧了怕惊醒他,这是何等的焦心,何等的苦涩呀!于虎的削瘦硬挺与欧阳铁石的宽厚坚实形成对比,但他们同样有一颗又刚果又宽大的红亮的心。太阳穿透杉林,落下像筛过的一般的点点阳光,在这一群人身上一晃一晃地闪动,花一个时辰,才走下山来。欧阳铁石径直向自己的窝棚走去,大家跟上将七袋尸骨整整齐齐摆满了睡榻,欧阳铁石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说:
“好了,总算有了个暧和地方了。”
于虎说:“大哥!今晚你到我们那儿挤一挤。”
欧阳铁石点了点头,但随即恍然大悟似地说:“这灵我还是要守的,我在这儿挤一挤就行了。”
他随即跟上大家出来,说:
“我已吩咐大师傅,有酒,有肉,有菜,咱们痛痛怏快吃上一餐,也算告别的宴会,一这儿的山,这儿的水,虽说荒凉,倒也富裕,是他们给咱们淘得金砂,现在金砂净尽了,我们怎能拍拍屁股就走,不在这热土上洒一杯水酒呢!今晚大家吃顿团圆饭,明天早上动身!”
于虎心里暗暗思忖:“大哥这人,对人厚,对天对地都厚呀!
于虎问:“怎样对待威廉汤姆斯曼他们呢?”
欧阳铁石粲然一笑:“当然一道一他们远道而来,总是客吗?按照咱们祖先留下的规矩,宁可敬人一丈,绝不亏人一尺呀!”
下半晌,大家各自收拾行李,将积攒的金砂收藏在身上。这顿晚饭可闹得热闹喧天,每个窝棚里都洋溢着红烧牛肉的浓洌的香味,大碗的酒传来传去,酒至半酣,就响起一阵阵喊吆喝六、划拳猜令的声音。“弥陀佛”这屋里转转,那屋里转转,见大家吃得如此热烈欢腾,嬉笑颜开,他心中兀自乐得高兴,他总是站在那里,把双手搭在胖胖的肚子上,两只月牙般的眼睛眯细了I露出甜蜜的微笑。欧阳铁石拉上于虎说:“这几年寒里热里,大伙相依为命一场,咱们到各屋敬一杯吧!”到那屋里,欧阳铁石用洪亮的声音说了一遍,“不论去修铁路的,还是去旧金山做生意的,都要有雄心,有壮志,做个像样的人!”然后一饮而尽。最后,他们俩特地敬了“弥勒佛”一杯,说:“多亏你精心精意,大家伙没有吃过一顿不舒心的饭!”“弥勒佛”笑得更加欢实,他讷讷半天,想答一句话,他是想说:“我有不周到的地方,多亏大家兄弟宽待。”可是他不善于言辞,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口来,只是把碗边碰得当的响了一下,把酒喝了下去。最后欧阳铁石特地走到威廉I汤姆斯曼跟前,威廉,汤姆斯曼虽然已经酒意醺醺,但他从心里对欧阳铁石满怀敬意,他站了起来,虽然于虎从旁扶着,手上的碗摇得泼洒了些。欧阳铁石发亮的眼光射向威廉两眼,沉稳而又很有分量地说:“我们于虎兄弟带上人到你那里去修路,有什么过错,你要高抬贵手呀!”威廉那一口卷舌音重的美国话显得更加厉害,但他还是清清楚楚说出:“我不会亏待他们。”他想发挥一下美国人喜欢幽默的习惯说:“不过,你们这酒,不像水像火呀!”欧阳铁石立即追上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你记着!这就是中国人的脾性。”说时眼睛转向于虎很有深意地望望而后哈哈一阵大笑,使得威廉原本涨红的脸更加赤红,随即跌坐下去。
谁料饭后,欧阳铁石跟于虎动了火,俩人都争得面红耳赤,不肯相让。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欧阳铁石说:
“‘弥勒佛”跟你们去!”
这不合于虎本意,可是“弥勒佛”已经搭了话:“我也这么想,修铁路是件苦事,我不能让大家兄弟渴了没热水喝,饿了没热饭吃。”
既然如此,于虎也就忍下去了。
不曾想,欧阳铁石又说:
“马和车都跟去……”
话刚一出口,于虎就忽地站起来:
“这无论如何不行,马和车拉上七家兄弟的尸骸!”
“用不着,我们掮也掮过太平洋去!”
“这不是小气,是个礼节,我不能让七家兄弟的尸骨连个车都坐不上。”
就这样,俩人争得不可开交,欧阳铁石怒不可遏,把大手在炕桌上猛地一拍,跳将起来,说:
“这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旁的事我百依百顺,这事就是不能听你使唤!”
这一下吓坏了旁边的人。欧阳铁石和于虎这么长时间相处,从来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要分手了,怎么一下闹翻了脸。俩人经旁边人劝说坐了下来,但还兀自在那儿生气,这样僵持了很久,于虎一下痛哭起来,伸出两个拳头狠狠捶击胸脯,嘶着嗓子狠狠地喊了声:
“大哥……”
他再也说不下去,这一下却使欧阳铁石心中化怒解淤,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说:“于虎兄弟!按照你说的办!”
“大哥!我顶撞你,你不要怪罪我,我心里难过呀!”
“我也舍不得你……你……你……你……你去了,要吃大苦,受大劳,你可要悠着点劲干呀!”
“大哥!我在心窝里记下你的话。”
欧阳铁石并没有到别个窝棚里去过夜。
他就依傍着那七个麻袋旁边,侧着身子,躺了下去。
这一夜,大家把炭火烧旺,就枕着收拾好的行李卷,和衣而卧。
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个风云雷雨,这荒凉的山峡里,由于有这么些浓重而甜蜜的鼾声,使得这里的树木、石岩、野花、野草、坚硬的冰、流淌的水,都有了生气,可是,这一夜过去之后,这儿就一切都归于沉寂,活生生的天地就这样死了。
各自有各自心里的事。于虎和欧阳铁石都没有好好睡着,断断续续睡着了,又梦,梦醒了,又是沉重的心思。于虎反复问自己:“修铁路这条道,走得对吗?”他一想到阿蒙,就想到那棵大榕树,“她在望着我呀,天涯海角,我能跟她商量吗?我为了多积攒点钱,回去过好日子,可是,她得受多少磨折啊!可是,就算能跟她商量,她也会说:‘回来吧!苦日子咱们一道过……你别在曝日下、冰雪下受那个罪了……”可是,我不趁这年轻力壮,大干一场,我也不甘心呀!阿蒙!阿蒙!你忍一忍吧!我会回到你面前的,哪怕能把咱们家那茅草棚垒成石头房子,也免得让子孙后代风吹、雨淋呀!”他想着、想着,刚一入梦就瞧见阿蒙,阿蒙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寒酸,倒是容光满面,在朝他笑,在朝他笑。他心里一高兴,想拉她的手,却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拉着,一他抹了一下额头,索性坐起来,摸出烟袋杆,点着4吸着,吸着……白昼来临,分手的时间到了。
这是多么凄凉、悲惨的时刻。
于虎想再到河边上去洗一回脸,远远看去,欧阳铁石已站在那里。于虎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回转身,迈着雄健有力的步伐向于虎走来,他神采奕奕,满面笑容,他握着于虎的手说: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咱们俩挺住劲,让大家伙走也走得高高兴兴,痛痛快快!”
“这能行。”
于虎撩着冰冷的水,洗了一把脸,立刻神清气爽,精神倍增。俩人跨着大步,走上山坡。
大家吃罢早饭,就动身了。
欧阳铁石、于虎陪着威廉,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后面一辆马车拉着七包尸骸,一这不是悲哀的送葬的行列,这是庄严的朝圣的行列。大家心里有话说不出,但听着车轮在石砾道路上发出的声音,他们谁也没回头,只一个劲向前奔。今天可不像昨天那样晴朗,狂风吹起满天烟雾,遮得太阳黯淡无光,路旁山上的树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树是他们种的,坝是他们修的,窝棚是他们搭的,但现在最最重要的是这路是他们开的。他们来时开了路为的是淘金,现在他们决然而去,留下这条路,一而这就是开辟现在无比繁华、热闹、无比彩色缤纷的洛杉矶的一条路呀!
……他们走出峡谷,就到了最后分手的时刻了。
欧阳铁石跟威廉告别之后,转过身来,他那无限深沉的目光落在于虎的脸上,眼光里凝着说不尽的深情,说不尽的叮咛。于虎一下扑上去,俩人拥抱在一道,可是没有优愁,没有哀伤。于虎只呆呆地看着欧阳铁石,用粗嘎的声音说了一句:“大哥,我会去寻你的。”一个魁梧粗壮,一个瘦削坚硬,但他们都有一颗刚强的心。这是给灾劫、困苦磨练出来的心,这是人海沧桑磨练出来的心,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心,炎黄子孙的心。
谁料一件意外事的发生,从而打乱了一切。原来是那匹老马突然回过头来朝着于虎嘶叫了一声……于虎再也忍不住,他拔步向马跑去,他两手搂着马的脖颈,他脸紧紧贴了上去。他多少次站在马槽边,听着马咀嚼草料的声音;他多少次轻轻抚摸着马身上那光滑的绒毛,从心里发出温暖之情。在这一刻,这马的嘶声却像刀尖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浑身发抖。当这通人性的老马伸出柔软的嘴唇,在他手上亲亲地亲亲地蠕动时,于虎无法控制自己,失声痛哭,但他闭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可是,旁边的大家兄弟都哗地流下了眼泪。这是多么古老的年代,这是多么悲壮的离别。于虎一面哭,一面从马料袋里掏出一把马料送到马的嘴上,可是马没有吃,却把头扭到另一方向。于虎一抖擞,将一把黑豆粒洒落地下,他猛然挺起身子,伸出一只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下,一狠心,转身朝欧阳铁石走去,说:“大哥!你上路吧!我在这儿看你几眼……”
欧阳铁石只伸出肥大的手掌搂了一下于虎的肩膀,而后,就转过身大踏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