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阵接触,不知为什么,王亚芳心中生出一种复杂的心情。她联想到来路上经过的那恐怖的战场,她联想到刚才那场血水如注的手术,特别对于于飞刚从死亡线上闯过来,又从疼痛线上闯过来,而他却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王亚芳拿自己跟于飞相比,一不知是妒嫉,还是惭愧,她原来以为自己跟他距离很近了,现在忽然之间觉得跟他有千里之遥,她非常怅惘,非常难过,她觉得自己不配与他相爱。一刹那间,她感觉到自己消极了,沉落了,但再一转眼,她的性格中倔强、好胜的一面升腾而起。她觉得我是真正的爱他,她要追上他。爱是多么深刻的字眼,多么伟大的力量,经过心灵深处这一番搏斗,王亚芳心中反复地说着一句话:“我爱他,我任何时候都爱他,我一定要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这就是一切。的确,什么是爱?--爱是幸福的,也是苦涩的……”她两眼汪出泪水,但她心境忽然敞开、明亮,她宁愿自己历经多种坎坷,多种危难,但她已经得到的爱,她绝不会再放松这爱,事实也正是如此。自她们相爱以来,这些日日夜夜,无论从梦寐中醒转,或是一睁眼起来,她就看到战火与硝烟,鲜血与死亡,她为了爱而受着痛苦的磨折,而又从这磨折中感受到一种至深至深的甜蜜……她有时喃喃自语,似乎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是的,爱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她悟到没有痛苦,也就没有甜蜜时,她感到一阵阵战栗,这战栗给她带来欢乐,这欢乐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目的,那就是看到他,一现在她同他在战场上踏步前进,她感到巨大的满足,当她走上松林密布的小山岗,她忽然看到大海,蓝色的汪洋的大海。于飞忽然大叫,原来朱明豪政委已在这儿设下指挥所,朱明豪回头一看,于飞用绷带吊着的左臂,于飞正在看朱明豪用绷带吊着的右臂,两人忽然大笑起来:“咱们两个人只有两把手了。”“不是手,是锤头。”……笑声未停,于飞就问情况怎样?朱明豪皱起眉头,没有做声,为枪炮声所吸引。于飞向那面一瞥,敌人在那边正在逃上军舰,朝鲜人民军的大炮正在向舰上猛轰。果然,于飞看见那黑色的运输舰上爆发出一朵一朵白烟。
他们可不知道凯洛浦准将正在这军舰的指挥室里,他吓得心如火焚,怕军舰给这猛烈的炮火击沉……他的心慌乱地颤抖着祈祷上帝!但是他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把没有拥上军舰的大批美国兵弃置在海滩上,原来有些抓住缆绳想挣上船,凯洛浦准将为了军舰急于奔逃,一个个又被扔在大海里,海上、地上又哭又喊乱成一团。于飞严厉地问:“我们要拯救的朝鲜兄弟他们在哪里?被敌人运到哪个孤岛上?”于飞把右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捶在一根树身上,那松树上的积雪纷纷一阵簌落。由于用力过度,他左肩由于尖锐的疼痛,使他感到伤口又在出血……王亚芳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使得她不敢向前过问。
顷刻之间,后面拥上来大批卫生队、担架队,其中大部分是朝鲜人,但是陈金绣这一小救护队也在其中,而且陈金绣和金玉姬一道跑得气喘吁吁,原来她们俩估计在这儿会打一仗,谁知会出现这可怕的场景。她立刻想到朴宰熙在那孤岛上,她一下子急得慌里慌张地向于飞跑去:“团长同志!救救他们,我求你救救他们……”于飞立刻转过身大吼一声:“砍树木,搭筏子,下海!”金玉姬在前面跑,陈金绣在后面追,很快听到一片砍伐林木的声音。于飞心下盘算:“要是敌人想把孤岛的人抓走,我们还有抢救的时间,可是万一,万一……”他仿佛面对着凯洛浦他们俩四道锐利的眼光紧紧对峙,于飞似乎感到这刽子手在冷笑,于飞感到他心里狠毒的杀机,于飞没有料到这一点,更不知道这里有个小岛,--种内疚之心,深深剌痛他的心,心上裂了一道口子,在流出血……于飞看着大海的蓝色波涛,在岩石上溅起很高很高瀑布似的浪花,透过大海的呼啸,他似乎隐隐听到孤岛上挤得满满的人群,都在呼唤求救。于飞立刻下定决心:“我要登上木筏!我要登上木筏!”
正在这时,何明亮忽然喘吁吁地跑来,向于飞报告:“有一个朝鲜老猎人来,要派人赶紧去抢救一个生命危急的中国伤员。”于飞一怔。
“在哪里?要经过什么地方?”
“那老猎人说要经过这一片给美国海上炮舰封锁的海滩。”
王亚芳从于飞眼光中看到一点犹豫,她心里想:“绝不能这样!”
她霍地一步跳过去,厉声喝道:“我去。”
来不及等于飞回答,她已经和何明亮飞快地去找那个朝鲜老猎人了。
于飞望着那飞跑的背影,那深为自己所爱的人,在这时表现出来的女性的刚强,他连一句叮嘱的话也没来得及说,而一片火赤赤的炮火正在海滩上倾盆倾泻。可是刚才似乎隐隐听到的孤岛的声音一下又唤醒他。一丝希望在诞生,在这种非凡的时刻,人们表现出过人的精力,一根一根树木已经拉过来,刚刚赶上来的工人队伍立刻动手绑扎木筏。太阳升上天空,把远处海平线上照得粼粼的波光发出雪白的耀眼的银光,他忽然感觉到那银光火热、烫人。于飞直挺挺地立着,他立志要战胜他们,他需要时间,这时间还在他手里……谁料顷刻之间,天翻地覆。
孤岛上空,出现了刺眼的闪光,像闪电一样急速地闪动了一下。
一阵霹雳一般的爆响,震得人脚下的土地都像要崩裂,而后从孤岛上涌起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的墨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浓烟旋卷着、冲击着闪闪的火光。
一刹那间,所有的人都奔下海滩,面对着美国人这惨无人道的暴行,怒气填膺、咬牙切齿。
金玉姬悲痛地喊叫了一声,猝然倒下。
陈金绣从旁用力地拥住了她,她已失去了知觉。于飞面对这一悲剧,却冷冷地镇定下来。他忽见陈金绣这样忘我地抢救,她摸摸金玉姬的脯胸,在金玉姬耳边不断地喊着:“金玉姬,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你哭吧!放声地哭吧!”于飞这个硬汉一下子倏然泪下。他想起在紧张战斗中何明亮曾给他一封信,说是师部派人送来的,当时,他正在指挥最后决战,匆匆看了一眼,就塞在左边小口袋内。现在,他看着陈金绣一猛然记起,那信好像是与她有关,他用右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已被他的血染红,他展了开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轰然一声巨雷猛烈地轰在他的头上。他的手颤抖了,那血染了的信纸,也在颤抖……岛上爆炸的浓烟被海风吹上海岸。这时周围在一里之遥,阳光都被遮没,天色如此阴沉,昏暗……于飞睁大眼又看了一遍,黄泛区农垦兵团政委一他的老战友给他的一封信,信里说:“我不能不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陈永进的儿子小长江由于患急性肺炎死了,这对陈永进的打击太大了。因为有人到朝鲜参战,我托他带此信给你,你好有个精神准备,在陈永进一旦听到这个消息时,你要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于飞此时此刻,万感交加,一陈永进牺牲了,陈金绣还不知道,现在她的小儿子又没了。于飞又一次看陈金绣,她正举着军用水壶向苏醒过来的金玉姬嘴中倒水……这就是这个艰难的时代、艰难的日子里,我们的人。一战争,美国人发动的这罪恶的战争,一下子夺去了她的丈夫,又失去了她的孩子,但她就只一个劲地抢救一个朝鲜女人的生命,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这个中国女人和这个朝鲜女人,都一样地处在黑色的厄运之中。
一阵呼声惊醒于飞。
他发现大家都把眼光投向大海,于飞立刻向海涛里看去。
“有一个人!”“有一个人!”
是的,于飞也看见了,有一个人从海浪中泅渡过来。
陈金绣扶起金玉姬。
“呵一希望!多么珍贵的希望啊!”
这时几个中国战士和朝鲜民工涌身下海,去迎接这个人,一当这个人被抢救上岸,已经精疲力竭了,立刻仰卧沙滩之上。金玉姬只瞥了一眼,便飞箭一样向那人奔去,这人正是金玉姬的爱人朴宰熙。陈金绣紧跟金玉姬跑去,金玉姬一下扑在朴宰熙身上,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脯,当她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她喜得泪如泉涌,这是生命的声音,这是此时此刻,--比一切战争的声音都强大的声音,都伟大的声音……一共抢救了十几个人,而绝大部分都在那爆炸中牺牲了,但不论有多少重大的惨重代价,东线作战就这样以胜利而告终了。凯洛浦给麦克阿瑟送去的惊人的好消息,却是响在麦克阿瑟心上一记悲凄的丧钟。于飞站在那里最后地看了很久,王亚芳为了抢救伤员而奔去的炮火封锁线,那儿只是一片硝烟浓密、弹火纷飞。
于飞为一点也不知道王亚芳的下落而痛苦。
忍了两天两夜之后,他终于给医院打电话,询问老政委。老政委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于飞的心立刻向下沉落下去,而后老政委终于告诉他,王亚芳伤势十分严重,已经运往国内去了。于飞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王亚芳这条线就这样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