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在河边停止给水箱里加水的那辆卡车,就是汤姆森的火线急救组,王亚芳已分派到这个组里当护士长。她爬上汽车,心头好一阵评怦乱跳,满脸羞得通红,一“哎!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跳下车去看他?”他仔细分析着自己的心情,在于飞高烧昏迷的日夜里,她的心和他的心紧紧贴在一起,那是一个医护人员和一个病人的密切的关怀,可是,临别时,她最后望了他一眼,她敏感地发现他也看着她。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多少意绪,是感谢,又何止是感谢。一股甜蜜的感情一下涌上心头,而且她的眼泪几乎流了出来,--她当时还是将这当做一个医护人员和病人的关系……现在,这沉淀多时的掩藏的心迹,忽然明确起来,她不敢那祥想,可又不能不那样想。否则,怎么能说明为什么在那以后,她总想念着他那火亮而又甜蜜的眼光呢?难道我是自己欺骗自己,自己掩盖自己吗?在卡车的颠簸跳跃、尘土飞扬中,她抬头望着从朝鲜南方向北方一道道蓝色的长剑接着一道长剑闪照着的整个天空,一从西面向南面闪过去,又从东向西面扇形地闪着淡蓝色的闪光,她听到不停歇的隆隆的爆炸,她看到红彤彤的忽飘忽荡的火光,这是一场多么巨大的决战啊!这时,她从甘美而又芬芳的微微荡漾的心湖中果断地回转过来,她设想怎.样安排动手术的设施,好进行抢救。这样,她心下里平静了些。她这个人很认真,有时认真得近乎严厉,也许正因为如此,选定她、决定她来做护士长。她的一丝不苟,也许正合乎外国医生的严格要求,一汤姆森一看这个消瘦苗条,但脸上闪着两颗很严肃的大眼睛,时儿亲自动手,特别精明干练,汤姆森就十分满意。汤姆森这几天思想上发生了变化,他亲眼目睹美国炸弹不但炸死中国人,朝鲜人,也炸死美国人,一他作为一个美国人感到非常惭愧,他就一心一意从美国炸弹下多抢救出。从朝鲜西线向东线转移的路上,战场上可怕的寂静,苏,不安,急不可待,但当他们几入崎岖辗转的冰雪峡谷,突然有一个人骑马急奔而来,看到这辆卡车,就喊:
“这里有个王亚芳吗?”
身边一个护士不满意地喝道:
“这里有个护士长……”
王亚芳伸手捅了一下,连忙回答:
“我就是王亚芳。”
“那就好,团长命令你们马上准备抢救,前面马上就要开火他说完就一阵风似地向后面跑去传达命令了。
王亚芳跳下卡车,跟汤姆森一道观察地形,寻找安排急救站的地方。汤姆森是一个老练的野站军医,不但有动手术的丰富经验,也有战场上设营的眼光,他四处观望了一阵,叫了一声:
“王!你看!”
王亚芳还在想方设法怎样安置手术室,怎样安置卡车上的发电机,她随着汤姆森的声音,看到在冰冻的路途边上、几米高的坡上,在壁立的悬崖之上有一个凹谷,这真是一个很好的隐蔽所,她又听到汤姆森喜极若狂地喊她:
“这里!这里!”
王亚芳连忙跳过去一看,就在路边上有一处工兵修的长方形土槽,正好放一辆卡车,发电机就放在车上,接通电线就行了。
王亚芳十分佩服汤姆森,心下想:“到底是个老兵,我跟他在一道,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她立刻指挥几个战士、护士、司机,按照计划,把卡车倒入土槽,取下帐篷和一切医疗设备。王亚芳没想到汤姆森竟也参加进来,一道动手,她一惊,拦住汤姆森,汤姆森突然发出严厉的责备:“在这种关键时刻,以为一个美国大夫就能袖手旁观吗?你们中国大夫能这样干吗?”他一把推开王亚芳,猛烈地喊道:“快!快!时间不等人,什么叫战争,这就叫战争。”他们跑上跑下,七手八脚,在凹壁里搭起一座帐篷,在帐篷顶垂吊下一盏闪光灯。司机从汽车那儿把一根电线拉到帐篷里面,发电机一响,霍然一下雪亮起来。闪光灯下是一座手术台,旁边一只木柜上千净闪亮地摆着各种手术工具。他们在这儿安排陈设时,陈永进从匍匐前进中突然发起突击。汤姆森、王亚芳和另外两个护士都严格地穿上白大褂,带上口罩,每人用酒精洗净套上薄薄的塑料手套的两手。
这时,一副担架随着一副担架从微明的晨光中走了下来,血闪亮的手术刀,弯着腰在伤员身上镇定而仔细地动着手术。王亚芳非常熟练地在汤姆森眼光指使下,递过镊子、剪刀……两个中国伤员处理之后,汤姆森额头上的汗珠已经聚成一道道汗水从高高鼻梁两侧流了下来,--王亚芳说:“我来!”她伏身下去仔细地缝着伤口,--汤姆森用满意的眼光望着王亚芳那纤细的手指、灵敏的动作。他直起腰来,一个护士用毛巾给他擦净了汗水,他举着两手,等着再来的伤员这里这一切是跟陈永进所进行的不同的另一场战争紧密相联的。这个伤员经过急救处理放在担架上,送向后方,紧接着又一个担架抬进来。汤姆森一看:“啊!”了一声,--“美国人!”一个青年人,高高的鼻梁,深凹的眼睛,失去血色的两片嘴唇,却像雕塑一样秀美,一他时时发出轻微的呻吟,有时张开两眼,有时又紧紧闭上,他紧紧皱着眉头。汤姆森从心里感到他痛苦已极,这个不期而遇使汤姆森十分感伤:“他还是一个孩子!在美国他的母亲不会知道他在远隔太平洋的冰天雪地里奄奄一息……她听到圣诞节回家的新闻,她曾经十分高兴,一可是没有,她木然坐在那里望着家中那棵圣诞树……”
汤姆森忽然给泪水掩住眼帘,他一下对自己发怒起来:“我不配做一个真正的大夫,真正的军人。”在这一瞬间,王亚芳为他感情激烈的变化而吃惊,她发现他的怒容,便连忙用毛巾擦净他的泪水。他连忙进行检查,他发现了令他十分震惊的伤势,一枚炸弹片嵌在紧靠心脏的骨头缝里,动手术稍微不慎就会死亡。“不,我要救活他一不论他是加州的,还是新泽西州的……”但这精细的手术需要足够的时间,他能给他这时间吗?他已经大出血多少时候?他立刻吩咐王亚芳,“输血!”王亚芳两眼一动不动地盯住,看见黑红色的血浆缓缓流入这个美国青年人体内。汤姆森弯下腰来一点一点、准确而精细地割开胸部肌肉,这时整个帐篷内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那个把着伤员手腕的护士似乎听到脉搏的声音……忽然之间王亚芳出了一身冷汗,血浆没有多少了,这是十分危险的情况,在手术中决不允许发生的,汤姆森一见此情况,立刻勃然大怒……于飞取得初战胜利,准备对万炮乱发、混乱溃退的美军进行连续袭击。前面,朱明豪领着陈永进的连队已经向雪山迂回前进了,他骏马急驰督促后面的部队加速跑步前进。当他回来,从这雪坡下经过,突然听到汤姆森霹雳般地大吼大叫,他想这里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连忙跳下坐骑,向坡上跑去,一下撞开关闭得严丝密缝不露光亮的幕门。但见在雪亮的灯光之下,汤姆森直挺挺站在那里怒不可遏,他多时未刮的胡须毛茸茸地耸立起来,瞪着一双雪亮的大眼睛,下颚在微微颤抖,他大喝:“护士长,护士长,这就是护士长吗?你为什么不做好血浆准备?你不合格,不合格……”王亚芳束手无策,脸色一红一白。
于飞为了缓和一下冲突,抢步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你看就这一点血浆,怎么抢救得过来?他就会死亡。”于飞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把王亚芳一把拉过来,急急走向门外:“你骑我的马到医院去取血浆,快!快!”这时王亚芳思维好像停止了,她一跃上马,就向医院所在的那个松林山谷飞驰而去,--于飞一瞬间心房一颤,望着王亚芳那勇敢的气势,心湖里猛然涌起一种爱心……但他来不及想,连忙回到帐幕里面。汤姆森望了于飞一眼,又赶紧把眼光收回,羞惭地把脸转向一方。于飞走近手术床一看,这个美国青年人脸冰雪一般又白又冷,把着他脉搏的护士脸色忽地变成一种恐惧,嗫嗫嚅嚅:“……摸不到脉搏……”这是死亡的征兆。汤姆森既不做声,也无动作,显然他巳把这个伤员算入死亡行列了。于飞十分镇定,问汤姆森:
“他是什么血型?”
“0型。”
“我是0型一把我的血输给他。”
汤姆森一下愣住了,一个中国的团长把自己的血液输给一个美国兵,这简直不可思议。因此他望着于飞迟疑不决,像火烧着他,他全身都在颤抖,只是不能动弹。
于飞忽然把棉衣解开,露出肌肉坚实的胳膊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让这活人死在我们的手术台上吗?”
汤姆森示意护士抽血。
于飞一动不动,面色十分从容。
一个大玻璃管里流进鲜血。
正在这时,王亚芳急急忙忙冲进门来,抱着一包血浆。她一见这动人的情景,一像一块岩石重重砸在她的头上,她一下站立不住,给人扶着。
她的心里一阵酸痛。
于飞见是她,故意地向她做了一个笑脸。
她一下霍然满面绯红,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输液管里的血浆又流动了,汤姆森又弯下身一心一意动起手术。
王亚芳激动得一下扑到于飞身上,她把脸伏在他的胸前,她失声痛哭,“都怪我!都怪我!让你受罪。”于飞给这意外的动作惊住了,但他的心里说着:“我爱你……我爱你……”这时,他突然发现他一直没有注意跟王亚芳而来的老政委,王亚芳在一时冲动之下也忘了身后的老政委,当他们俩一起发现老政委慈祥、喜悦的眼光时,王亚芳立刻跑向手术床边,穿上白大褂,换下代替她的那个护士。她走上岗位心里还在蹦蹦跳跳,于飞也不好意思地朝老政委笑了一下。老政委没有说什么,只从小胡子下露出亲昵的微笑。可是当于飞拔步要走时,老政委却一把拉住他,十分认真地说:
“你输了那么多血,你应喝一杯热水。”
于飞服从地跟老政委走到一边,老政委找到一把搪瓷缸从保温瓶里倒了一缸热水,递给于飞说:
“你坐下一慢慢喝完它。”
老政委安顿了他,就急急忙忙向手术台旁走去。
只见汤姆森精雕细刻地埋头工作,不久用镊子轻轻地取出一小块碎弹片,玎玲一声将它放在一只搪瓷盘里,他似乎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王亚芳见他满额头大汗,就用手巾去擦,这时,她发现老政委站在跟前。当她的眼光跟他的眼光相遇时,她的脸忽然红涨起来。汤姆森问了一声按脉搏的护士:“脉搏?”那护士回答:“有力。”他就一下把手上的手术工具放下。“王!该你的了……”王亚芳和另外两个护士连忙用绷带包扎这个美国病员的伤口。汤姆森在一只木箱上坐了一会,用手指微微摸着太阳穴,在想什么……然后,他去取了美国士兵的军衣,从口袋里找出一枚卡片。他看了看一而后沉重地迈着步子,走向刚喝完一茶缸热水,心里觉得暖呼呼、十分舒服的于飞走去:“于!这孩子叫罗伊费希尔,是新泽西州人……”他说着展开长长两条膀臂一下抱着于飞:“我为了日夜思念他的母亲感谢你!--这卡片应当归于你,是你用鲜血救活了他。有一天你们也许会见面的。”一边说一边把卡片塞在于飞的口袋里。王亚芳他们把这个伤员用担架抬着送下山坡交给担架队,回来一看,于飞不见了,老政委不见了,只有汤姆森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着什么。王亚芳就说:“伤员都送走了,一没有要抢救的了!”汤姆森在整个过程中对王亚芳都十分满意,因此自己深感内疚,他握住王亚芳的手,诚恳地说:“我刚才对你太粗暴了,很对不起你,但这绝不因为他是一个美国孩子,不……”王亚芳还没有从自己的失误之感中缓过来,她说道:“这是我的错误,我为这……”她没说完的话声给恰在这时在附近爆炸的炸弹声掩盖了,随着爆炸,对面山上的树林燃起红彤彤的火光。这爆炸声一消逝,她听到汤姆森十分沉重地说:“这就是战争!战争。一不可原谅的是它(指战争)……”然后大踏步走出帐篷。
王亚芳他们忙碌地将医疗器具等往卡车上搬。
爱的萌芽是珍贵的,战争中诞生的爱的萌芽尤为珍贵。
从紧紧拥抱的那一刻起,王亚芳觉得她的存在,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他们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