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蓝天之上,有一条闪闪发亮的银线向前移动,这是一架波音747客机横掠太平洋,从中国向美国航行。
于飞从心中感到十分爽适舒坦,因为他的座位恰恰在一个圆圆的舷窗的旁边。这是他的一种爱好,第一次远航巴黎,从髙空中俯视下界有一种超越物外之感,从而把人间万物看得明明白白。因而,每当这时,他虽然没有笑,但整个脸色好像说:“这是多么好呀!”第一次远航正飞越地球屋脊喀喇昆仑山上空,飞机一高一低,上下颠簸,轰鸣震响,雪峰像一丛丛利剑巍然耸立,石破天惊,使他心胸为之大大开阔。而今天,横渡太平洋没有任何障碍,飞机只沿着一条平行线滑行,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平滑,像一片树叶在清风中飘动,于飞感到格外的惬意。从北京乘中国民航飞机到东京,10点搭乘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客机,从东京成田机场起飞大约一个小时,正倾注全神时,他的神色突然之间一下变化了,--他的眉峰皱起,那皱纹像锐利的剑肃穆庄严一种极度的美,使他有点怆然……整个大海变成一片朱红,苍茫无际的朱红,一时之间,于飞不知是怎么回事,一转念凝思,他才想到这里是夕阳落照把太平洋映成一望无际的红色,这太宏伟、太壮观了。
他心想:“这红色,我在哪儿看到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这时机舱里的灯光亮了起来,这明亮的灯光好像一种信号,太平洋上的黄昏就此消失了,黑夜接着降临,他若有所失,但无可奈何。他拉下窗帘,从坐位上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这时你可以看到他的魁梧的身材,笔挺的腰板加上两鬓秋霜,于是从他盾宇之间透露出一种动人的魅力,战场的血与火在他神色中偶然露出一种威严,石油野外作业的在他身上显示一种精干与果断……于飞的确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作为政协委员有一次他到一所学校里去考察,有些女学生窃窃私语地说:“这老头真帅!”是的,他老了,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休下来还不老吗?」但他的精神是年轻的,精力是旺盛的,好像几十年雨雪风霜,把他凝聚成像一个有心灵的雕像。当他又坐下来时,他暗暗自笑,他从上飞机以后简直根本没有看一眼机舱。”舱这个长长的大房间,灯光筹然闪亮起来,在他附近,有一个生模样的青年人,把灯泡扭向他的位置,于是像一注水银灯照亮,他在沉思、凝目、信笔直书。也许他在写毕业论文吧?这青年人两颊绯红,栗色的卷曲的头发覆在额头上……于飞在国外看到在地铁车厢座位上一个个人都在读书,他就为这种文化素质而艳羡。对于现在这个青年,他凝视了一阵一他在微笑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是对自己国家文化素养的遗憾?还是对青年未来的希望?一身紫色的空中小.姐走过来,戴着紫色的贝雷帽,紫色马甲左襟上镶嵌着一片金黄色的鹰翼,白色紫条纹的衬衣,白色的紫纹的蝴蝶结,推着饮料车,在他面前微微停了一下。他望着那女人碧蓝色的大眼睛,有礼貌地笑了一下,“请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块的……”那小姐也有礼貌地笑了,她的巧手十分敏捷轻快,很快把一杯酒送到他手上。他轻轻摇了一下那半圆形的玻璃杯里,深黑的威士忌和水晶般的冰块荡漾了一下,他随即啜了一口,芳香、清凉……那醇美的酒沿着喉咙流下时,他觉得痛快极了!他伸手取出原来从手提箱里拿出夹在前面座位背后兜袋里的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他已经读过一遍了,他为黑人老妈妈迪尔西的崇高精神而感动得流了泪。啊!这是一个完美的雕塑……福克纳在这本书里用两把雕刀,一把雕出崇高,一把雕出卑贱,现在他想再读一读最后一章,他希望这次美国之行能看到迪尔西这样品德高尚的人物。当他读到最后一章发现迪尔西时,他又眼泪模糊了,他轻轻地把书和酒杯都塞在面前的兜袋里。这时才发现机舱里已经灯火黯淡,很多位子上的人都关了灯在酣睡了。这时,一个景象忽然映进他的眼帘一在离他相当一段距离的飞机安全门附近,在暗淡的灯光队肩;一个老人像-着一碰就会碎的玻璃器皿,两手把一个小小婴儿抱逢‘怀里,大4是为了催眠,就那样缓缓地走过来走过去。于飞想起他在哪儿见过这个老人?、在哪儿?:啊!在东京念当他从北京乘中国民航飞机到东京成田机场,换乘美国西北航空公司飞机时他办完手续,在一排座椅上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他忽然看见离他不远的地面上衬了棉垫躺着一个面孔红赤的小小的婴儿。他不哭,只伸着两只娇柔白嫩的小手在鼻子上、脸上揉弄……于是为这小小婴儿所吸弓。一但不久,他笑了,他想到这就是外国人带孩子的办法,要是中国母亲不管自己困得睁不开眼,也要把孩子抱在怀里。于是他张眼寻视,果然在旁边的长椅上发现了一个年轻、金色长发,只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发结,一就好像在她自家的卧室里一样,躺在那儿睡着;他头顶头睡着一个男子,穿着白布的印度服装,这个人看样子是个病人,他软弱无力,闭了眼睛,蜷曲着身子,但他没有睡着,不时轻轻地咳嗽两声。他们都一任婴儿躺在那里,于飞想,“他们是多么信任世人,就不怕有人一时莽撞,一脚踩在婴儿身上?”在这同时,一个美国老人倒在那儿跑来跑去,大概是办理转机手续,他们是什么关系呢?看样子,那金色头发的是他的女儿,可能在印度嫁给了一个印度人,而这人又生了病,于是老父亲就远渡重洋到印度接他们去美国。
是他,就是这个老人。
在灯光下,他发现那对夫妇,放下椅背舒适地睡着。
而这老人,就这样不停地轻轻地走着走着,那样温柔,那样慈祥。这一景象在于飞心中荡起一阵爱的涟漪。但是,他困倦了,他按下右边靠手上一个按钮,放下椅背,不知为什么?他又没有马上就靠下去,而是从西装里面小口袋掏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哈佛医院学习的他的妻子的照片,一张是邀请他访问的汤姆森医生的照片。他看了一阵,--汤姆森长满一头蓬松雪白的头发,瘦瘦的面孔白里透红,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这时两颊上倒挂下来的两条皱纹,像钩子一样,高高鼻梁下一张宽阔的嘴巴,钩子一颤动满脸就露出笑容。于飞想:“几十年了,老朋友银白色的头发衬着赤红的面孔,显得豁达、愉快……哎!我们两鬓也都已经给霜染白了。”
于飞想到不久时间之后,就要同这位老朋友相见,他感到惬意,舒适。于是他就仰身躺下,在睡着之前,忽然间想到黄昏时所见的朱红色的太平洋,他又自言自语地喃哺着:
“这红色我在哪儿看到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他口中还残存着威士忌的香味,他闭上两眼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