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走了不大一会,忽然间就看到一片辽阔的凸凹起伏的一望无际的绿草地,这个绿色草坪上的绿色不同,深得发蓝,草地上像披在美女身上的绿衣,上面一道一道浅绿色上有着深绿。那绿色的条纹,又新奇,又婀娜。这时西天上染出红色霞光,但不十分清爽而有些迷蒙。林楚楚把车停在一处蓝灰屋顶、白色廊柱和墙壁的大楼面前。王亚芳一步迈下车来,就面对着楼前的小湖和展向远方的绿地,深深呼了一口气,就像喝了一口冰凉的椰子汁一样。
司徒南带头到楼上,几个人占了一处茶座。
从阳光下到这幽深的大楼房里来,觉得真是凉爽宜人,四个人都渴了,累了,都要了冰水。
林楚楚说:
“于先生跟司徒南要一杯威士忌吧!”
说着,朝王亚芳嫣然一笑,似乎她已经取得她的同意。
王亚芳打从在洛杉矶司徒南家中一见面,就已经爱上了林楚楚,她的整个人和她的整个心都是那样纤细,这时也就会意地回了她一笑。
司徒南说:
“我去打一个电话,就来。”
于飞想--他不会没有移动电话,想必有不便的事当着我面说。他也就轻松地啜了一口威士忌,他很想参加到王亚芳、林楚的交谈之中,但是他觉得不可能,王亚芳和林楚楚自东方明珠上骤然相识以来,一直娓娓轻谈,那样温柔,那样亲密,他的一生经历中,深感女性之间的友谊是一种特殊友谊。它像淡淡的春风,像刚刚绽放的雪白的蝴蝶兰,令人羡慕,但是如果一个男人一掺杂进去,就会破毁了这种美的情愫。于是于飞就在一旁屏息静气地坐着,不过,他的脑子里过滤着对于浦东一特别是金桥的印象,他想:工业环境保护问题很关键。他心下说:“如果都这样就好了。”其实,没有多久,司徒南就回来了。司徒南觉得当着于飞、王亚芳的面不方便,他就到柜台那儿给家里一他的临时小公司那里要了电话,他听到他的助手的声音,就说:
“请安排一顿晚饭,我招待刚从美国回来的北京客人,我们这里四位,加上你们两位。”
对方讲了几个饭店的名字,征询他的意见:
他略加思考,就说:“不,我想还是由由好,那里有特殊意义。”
司徒南一面喝酒,一面说:
“我想你们不会欣赏高尔夫这种贵族运动?”
“我游遍各大洲,还是第一次进高尔夫球场,不过,我到这里很欣赏这人与自然亲密的结合的环境,我觉得这里的建筑也是很令我陶醉的。”不过,他说至此处,心中忽然一阵震顗,他想起刚到美国,他很想看看美国的农场,于是汤姆森就安排他到波特兰的哥伦比亚河和盛拉米特河之间的马萨威岛的乔治·道格拉斯农场去,--这个辽阔、肥沃一望无际的大农场,由于髙度机械化,只由农场主一个人就足够经营的了。于飞当时一面乘着汽车看了麦田,看了苹果林,一面心里想:“中国农村要都这样高度机械化就好了。”最后回到波特兰,他还对汤姆森询问他所眷恋的马萨威岛,谁知道他得到一个十分残酷的回答:乔治,道格拉斯农场主已经没有了这个美丽的大岛屿,已经给日本人买去改为高尔夫球场了。
司徒南沉默地听于飞讲了这个悲剧故事,他说:“日本人财大气粗,他们买了大批的房产、地皮……”
“这样卖,美国岂不早晚要把整个美国都卖给日本人吗!”
“有些学者已经发出这种警号。”
“唉!资本主义的本质,就是互相厮搏,并吞,一多少人为之倾家荡产,流浪街头,我看美国跟日本在经济上是个爆发点,在国内黑白两个世界的不平等也是爆发点。”
“那你们不是在火山口上吗?”
林楚楚说:
“司徒想经营浦东,实在想,有一天也许要把总公司搬到这里来。”
王亚芳说:
“这倒是万全之计。”
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大厅里已经灯火通明,一片辉煌。
林楚楚眼波向司徒南投射过去,像是提醒他什么,于是司徒南征询了于飞和王亚芳的意见:
“我们可以走了吧?”
王亚芳有点焦灼地说:
“浦东已看得差不多了吧!”
司徒南却很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没有看到浦东的夜景,就不算完全来到浦东。”
林楚楚把车开出高尔夫球场,王亚芳一下就为彩色缤纷、闪闪发亮的东方明珠所吸引了。这苗条耸立在夜空的高塔,简直像一个穿着豪华富丽浓妆艳抹的女神,使得黑夜一片辉煌。塔身露出深蓝的颜色,两个大的圆球体红彤彤地闪光,上面有着无数各色不等的星星,从它跟前过去,浦东之夜令白天的景色显得淡然失色了。东方明珠周围有如绽开了千万朵鲜花,霓虹灯在争奇斗艳。于飞、王亚芳正在目不暇视的时候,林楚楚却把车停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楼面前,他们下车一看,王亚芳朝着林楚楚惊讶地大声质问: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楚楚只是脉脉含情地笑而不答。
于飞向大楼门面上看了一下:
“由由大酒店。”
司徒南却慢悠悠地说:“我不是请你们进晚餐,问题是不到这里来,你不会理解浦东。”
林楚楚向司徒南努了一下嘴:
“他说应该列入吉尼斯。”
于飞:“林太太,不夸张吗?你觉得。”
林楚楚:“不,您上去就知道了。”
他们上楼,一位女服员立刻过来:
“欢迎您!请到这边来。”
进入一个单间,那里已有两位西装笔挺、扎着艳丽领带的人迎过来。
司徒南介绍:
“这两位是我们公司的助理。”
说着就围桌入坐。
于飞心里明白司徒南在汤臣高尔夫球场打电话,很明显就是安排这一席酒宴的。
司徒南一边吃着,一边问于飞:
“你想知道这酒店为什么叫由由吗?”
于飞看看王亚芳,王亚芳看看于飞一时答不出来。
林楚楚一边用她那纤细、温柔的手在夹一块鱼给王亚芳,一边说:
“您吃得惯生鱼这道菜叫什么?”
一位年轻的助理说:
“金枪鱼剌身。”
于飞说:“日本就叫这个名字。”
林楚楚带着神秘的微笑说:
“亚芳!你边吃边听他的讲演吧!”
司徒南讲了起来:
“由由就是种田人出了头了,原来这是杨浦大桥下叫严家镇的一处农村,为了大桥的盘旋,大面积的引桥必须占用这个农村,农民可舍不得离开他们茅草房顶的老屋。”
“是呀!故土难离呀!”
“可是这个镇的党委书记是个坚持改革开放这个道理的,但是农民意识又是一下解不开说不服的,你说可以搬进高楼大厦,会住得更好,可是农民就怕住楼,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半空中日子怎么过呀!老人家又怕坐电梯,说一下掉下来不摔死人吗?费了不知多少嘴舌,终于搬进了这后面一大片楼房,办起了村镇企业,发财致富,这由由大酒店成了浦东一大特色,事情是不是就这样完了?不,农民是勤劳的人,他们的手是闲不住的,而且对于种田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们还是提出要种地,这怎么办?于是一种新型的农民出现了,他们买了一大片农田,可是离这儿很远,怎么去?他们跟上班一样乘一排大面包车去种田,于先生、于太太!你们看这不是人民造就了新型城市,城市造就了新型的农民!我对于中国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真是心脤口服了。”
王亚芳说:
“司徒先生、我看你爱上了浦东这块神奇的土地了。”
司徒南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林楚楚替他说:“我看就是这祥,他常说对事业没有一种真情实感,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最后一大盘水果端了上来。
很明显这一顿丰富的晚餐算是结束了。
林楚楚刚要起身把水果分给客人,却给司徒南一举手止住了,他说:
“还有一道菜。”
那个安排这顿晚宴的年轻助理,不禁愕然急着说:
“这是最后一道……”
司徒南忽然郑重其事地问道:
“于先生!你们在美国结识了一位叫菲利普的人吗?
于飞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王亚芳碰了一下于飞的胳膊说:
“就是那个非请我们到他庄园上去吃饭的人。”
“噢!就是那一个丑陋的美国人吗?”
“正是。他到浦东来,像旋风一样到处兜圈子,到处说我有一个好朋友一是中国的将军……”
“你看,给他赚了本钱!”
于飞淡然一笑:“在中国像我这样的将军,何止成万,何止成十万,起不了敲门砖作用。”
王亚芳忽然兴致勃发地问:
“他那个特号的胖太太来了吗?”
说到这里,林楚楚巳经忍不住掩了嘴巴笑起来。
“哎呀!就这样一下把整个浦东都轰动起来了。”
司徒南说:
“连我也吓住了!--她怎么上汽车呀!”
林楚楚抢着说:“谁知她还很灵巧,好像把一堆肥肉一塞塞进了车门,一周围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
经她这一说,全桌上的人都哄声大笑起来。
“我在汤臣遇到这两位,他们不知怎么一弄就知道了我们是洛杉矶来的,就主动走到我们桌前来。
“我握住他伸给我的像骷髅一般的瘦硬的手,望着他的面孔。“我心里想:怎么会有这样丑的人呀!他却像怕把我吓住了一样,想把声音放得柔和些,可是还是十分沙哑--像鹅一祥咯略地说:
‘我也是洛杉矶人,咱们是好邻居呀!”
“我说:你要在浦东投下一笔钱吗?
“这位丑陋的美国人怕我把他拖在这里,连忙说:‘我来看看,一可是洛杉矶有一件公事,我明天就回去,你知道苏雪梅那个案子,我是陪审团团长。””
王亚芳一听就不免气愤地说:
“我看就是要由他这个丑陋的人,宣布那个凶手出于自卫,宣判无罪,到时候我要亲自到洛杉矶去!”
司徒南伸出手掌平息了一下王亚芳的怒气,他说:
“这个蠢人不知道是休息完了,还是怕在这儿给我牵累住,便连忙领上他的胖太太往楼下走去,一这时,我们所在这大厅里,连外国人带中国人早已忍耐不住,也顾不上让这两个人听到,便不约而同哗然大笑起来。你们想想这个场面,我这最后一道菜味道怎么样?”
于飞给司徒南维妙维肖地说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王亚芳和林楚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忙摸出小手帕擦着眼角,那两个助理也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司徒南站了起来,他们一行下得楼来。初春的夜晚,有点清凉,司徒南说:
“外滩夜景不可不看!”
他们两辆汽车向浦东外滩驶去,这里寂静无人。
下了车,司徒南、林楚楚带头,走到江边,各自找了把椅子坐下。王亚芳、于飞向浦西看去,不觉为之一震。上海外滩、灯光雪亮,照耀得比白昼还要灼人眼目。从外滩向南京路那边看去,就如同一叠一叠山峰,都在闪闪发光,从这边望过去,整个浦西就像竖直起来,一直向天空迤逦而上,红的、绿的、黄的、白的,各色霓虹灯堆成一座火山,特别是绝大多数灯光凝成一座火城,但在这大幅华丽的夜幕上,有不少灯光在熠熠闪耀着,缓缓移动着,给人带来一种神奇之感3啊!这是活的夜上海,这是跳跃的夜上海,从上面往下看,就像奔流狂泻的水晶的瀑布,宝石的瀑布,一直把倒影投入黄浦江面。
王亚芳忍不住喊了起来:
“太美了!”
于飞坐在司徒南旁,他说:
“比纽约,比巴黎之夜要好看,那里也是金碧辉煌,可是那儿是分散的,不像上海这简直像熊熊燃烧的大森林,凝成一片火的世界,闪闪发亮的红宝石的世界。”
黄金似的闪光一直射向天空,使人感到发烫。
司徒南不无赞叹地说:“上海人把上海夜景装扮得如此雍容华贵,富丽堂皇。”
“人能创造奇迹呀!”
一股冰凉的水汽拂上面来,黑色的黄浦江荡漾着汹涌的波涛,有几只黑漆漆的航船缓缓浮动,在浦西的金晃晃的闪烁下,显得黯然失色。
于飞对司徒南说:
“你陪了我整整一天,真过意不去。”
司徒南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说:
“你跟我联系,打个电话到浦东来,不论我在哪儿,都能转到。”
于飞也交换了一张名片,说:“你到北京,一定通知我。”林楚楚用手指捻着王亚芳的衣袖说:
“夜深了,这水汽很凉人呢!”
“好,我们应该回去了。”
司徒南很理解林楚楚的示意,说着,大家都站起来。
推让了半天,还是决定由那个年轻的助理,开那辆车,送王亚芳、于飞。于飞跟司徒南紧紧握手,王亚芳同林楚楚恋恋不舍,拥抱了好几次,才上了车,互相招手告别。车沿着像螺丝转似的盘盘旋旋的引桥,闯入金晃晃发亮的桥梁,从拱桥上看下去,浩浩荡荡的黄浦江,托着漆黑的深夜向远方流去。
回到家,老政委已一手拄着手杖,蹒蹒跚跚地移动脚步。
小灵子一开门就劈头盖脑地说:
“你们还回来呀!我们都要报警寻人了。”
王亚芳急急跑到老政委跟前,把老人扶到他惯坐的高背木椅上,回头说:
“灵子!你该送老政委先睡下啊!”
“不放心啊!你们来了,老政委一心扑在你们身上,连我都忘了,”
王亚芳憋在心下早已忍耐不住,她和于飞对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滚到沙发窝里,简直喘不过气来,哈哈大笑,于飞乐得流出眼泪,断断续续说:
“司徒南这最后一道菜……”
“笑死人了!笑死人了!”
小灵子:“你们拾得了什么黄金宝贝了呀?”
“真是宝贝一而且是活宝贝!”
王亚芳连说带笑地讲了一遍,惹得老政委和小灵子也哄声笑了起来。
临睡前,王亚芳那种失望的感觉涌上心头,对于今天从东方明珠上看出去一片灰雾蒙蒙,没有尽头,非常遗憾。她说:“一定要再去一次好好望一望长江大洋。”“可是咱们买了大后天的机票了。”“也许明天就是晴天。”哪里晓得第二天醒来,王亚芳心里就噗咚跳了一下,光着脚向窗前跑去,掀起窗帘一看,窗玻璃上弯弯像小小溪流一样,布满了雨水,向下流着。王亚芳简直绝望了,于飞从旁劝说,可是王亚芳说:“我要向太平洋告别呀!你想到--太平洋!太平洋,咱们就这样容易忘掉吗?”
早饭桌上,王亚芳沉闷不语。
小灵子却兴高采烈,“姐!刚好我今天休假,天又下雨你们也出不去,咱们好好团聚一下,心里好多话还没说呢!”
“你不是头一天夜晚都跟我讲了吗?”
“姐!你真坏!”
说着就拱到王亚芳身上,用两手抓挠着王亚芳的腋下,痒得王亚芳连忙放下饭碗,在屋里跑了一圈。王亚灵不依不饶地追着不放,王亚芳躲到老政委身后面,给老政委伸手护住,老政委笑得胡子颤颤发抖说:“你们真是两个大孩子!”
“老政委就是护着姐姐。”
王亚芳笑得话也说不清楚了。
“好妹妹,我向你道歉!”
于飞本意是站在小灵子一边说:“亚芳不对,不应该暴露人家的秘密。”
哪里知道小灵子一瞪眼:“你也护着她,什么秘密?我问你,什么秘密?”
于飞连忙说:“我不对,我说错了!”
老政委笑得岔了气一阵咳嗽,面孔都红了起来。
小灵子连忙跑过去,轻轻捶着老政委的背,好一阵,老政委才缓过来。四个人吃着泡饭,老政委说:
“上海,早春天气离雾雨季节还早,不会连阴天,下一天雨会带来一个大晴天。”
小灵子说:“姐!你放心吧!老政委是我们家里的气象台,可灵呢!”
老政委说:“打了一辈子仗,不能预测风雨晴阴,怎能用兵这一天,四个人围着方桌,一面听着潇潇洒洒的雨声,一面谈天。老政委说着历次战争,每天夜晚缕缕行行的担架队都送到他这儿来。他举着马灯,检看着,在美国人的炮轰、爆炸之下,一个一个照着伤员满脸满身都是血肉模糊,昏迷在担架上。“我想看见我认识的人,可是我常常遇到我认识的,一那一天,我看到你,亚芳!我心疼呀!那时你才十几岁,竟炸得那样浑身没个整齐的地方,我心里一冷,这人还能活吗?于飞!我也算个坚强的人,可是在朝鲜战场上,我不知道流下多少眼泪。”
王亚芳说:“老政委,我还头一次听您谈到这事,我以为您还要讲我违法乱纪,一个人追上前线,还要骂我一顿呢!”
“见到你们一个个小老虎一样往狂轰滥炸的大火下奔,我喜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