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八点钟,陈灵风院长打来电话:
“会诊定在上午10时,我接你先到医院,早一点了解情况,你看好吗?”
“我正急于接触治疗。”
王亚芳从来都佩脤陈灵风,她精明能干,既有魄力又十分周到,特别是她的风度对王亚芳来说简直是一种不可抵御的魅力。现在,从电话里听到院长又果断又柔和的声音,她连声说:
“这样好!时间要紧,我在门口等你。”
放下电话,她又想到自己忘记再说一遍这里的地址,可是,随即笑起自己,‘顾师傅是位老司机,只要来过一趟就一定会找到……这个在美国叱咤风云、轰动世界的人,到了院长面前都觉得一切都那样无力无能了。不过,她还是迅速地提起一只蓝色的小药箱,跟老政委说了一声,就向外走,于飞跟上来说:“我送送你,这样大楼,你只走了一趟,不要迷了路。”王亚芳嫣然一笑,传了谢意。江南深秋,气候舒适宜人,院中一片密密的树林,树下丛灌木丛中,还绽放着一簇簇鲜艳的花朵,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王亚芳、于飞到了大门口,向通过传达窗朝他们点头微笑的铁观音连忙说声:“早晨好!”这铁观音对于这三十几层大厦里住的人,每家来的客人,只要见一面就记得十分清楚,因此,要有不相干的人,想溜过他的眼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王亚芳站在大门口,对于飞说:“我说不定哪天能回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于飞说:“在波士顿你给我安排了个程树森,这里可不同,我和老政委做伴,怕有说不完的话呢!”
这时顾师傅开着那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汽车飞驶而来。王亚芳看到陈院长已经走下车来,王亚芳连忙说:“不要下来!我上车就走吧!”但陈灵风还是很有礼貌地跟于飞握手,含笑说:“你看,你们刚回来,我就把王亚芳给拉走了,不过,我会给她留几天时间,上海变化真大,很值得看看。”于飞说:“亚芳一听说有病人等待,总是急如星火,我乐得一个人跟老政委谈谈几十年的陈年往事呢!”她们上了车,于飞给关上车门,向顾师傅伸出手紧紧握了一下:“辛苦你了!”顾师傅在昨天接触中对于飞很有好感,这时便深有所感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师长,懂得关心人呀!”汽车便箭一般飞驶而去了。
陈灵风跟王亚芳说:
“曹老,是个革命老前辈,共产党创始人毛主席有问题还写信向他请教呢!现在中央自然对他十分敬重,他突然得了帕金森病,中央特地指定我亲自做一次保健工作,正好你要回来,我就点了你的将。”
王亚芳亲切地看了看院长美貌的容颜,半开玩笑地说:
“该不是院长要考验一下我在哈佛学得怎么样吧!”
陈灵风攥着王亚芳的手笑了一阵说:
“你倒学会美国人的幽默了!”
随即她正经地说:“他这病来得很突然,我去看过一次,他究竟是九十几岁的人了,不过你在电话里给你导师看的也是这样病,你是有经验的了。”
“我将尽力而为,我想不会让院长失望!”
“不是院长,是中央!”广“怎么,你把我学得半半拉拉的人报到中央去了?”
“是的,中央从美国新闻上知道你,对你有很好的印象。”王亚芳没有做声,但她没有慌乱,一种自信心却升了上来,她没有说出,但立刻使陈灵风对王亚芳产生了很大的希望。
汽车开到医院,原来这就是当年王亚芳做整容手术的那个医院。下了车,乘电梯上搂,进入一间会议室,正好赶在院长前面一步,陈灵风感到很满意,院长是一位慈善的老人,他迈步进来,浆洗得整整齐齐的大褂窸窸作响。陈灵风跟院长握过手,就把王亚芳介绍过去。王亚芳知道,院长是国际上知名的神经外科专家,他对王亚芳显得很亲切,问她:“现在哈佛大学怎么样?我到美国考察,还在哈佛作了一次学术讲演。”王亚芳很得体地说:“现在大家还常常谈到您!”“马丁博士好吗?”王亚芳看到陈灵风想说话,连忙用眼光制止,怕她说出她给马丁治病的事,陈灵风会意地笑了一下,王亚芳说:“他精力充沛,还带几个研究生。”说话之间,医院的神经科主任陪着三位老专家进来,都一色的穿着白大褂。这时,一个护士捧了白大褂给陈灵风和王亚芳,互相认识一下,就围到一张长桌前,看最近的透视片子及各种病情记载,然后院长站起来说:“去看看病人吧!”几个人鱼贯而行,王亚芳走到最后面,陈灵风陪着院长在最前面,进入一间病房。王亚芳仔细观察病人,他带着明显的迟钝,只是眼光还闪烁发亮,嘴巴张着,合不垅来,对于这一小群人进来没什么反应,几位上海的专家都是熟人。陈灵风也已来看过一面,院长只介绍了王亚芳:
“王亚芳大夫,昨天才从美国回来的。”
王亚芳有意地跟病人握了一下手,这种直接接触是最好的检查,她觉得病人的手较软弱,但还十分柔和,--这是好的征兆,说明他的生命力还强,这一点给了王亚芳以信心。在礼貌地会见之后,王亚芳退到后面,但注意地看着几位专家的检查情况,从中发现病人讲话有点含混不清,两只手微微颤抖,最后轮到王亚芳检查。王亚芳敏锐地注意到病人经过一轮检查显然有些烦躁,她就不想麻烦病人,因为她从前面几个人问讯检查中已了解了病情,只用听诊器听了一下胸腔的几个部位。她什么也没说,跟上大家走出病房,在门口回头看时,她发现一个重要的症候,病人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尽管疲乏无力,但还是举起一半手臂向大家招呼,王亚芳微微一笑,也招了一下手。在整个会诊讨论中,王亚芳没有发表独立的见解,只是附和着几位专家的意见,只在最后,她先望了陈灵风一眼。陈灵风说:
“王大夫!你说说你的意见吧!”
王亚芳只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可以,我想我还是住在医院里和病人多一些接觖。”
院长对于王亚芳合乎分寸的表现十分满意,立刻点头同意,但是转过头望望本院的那位神经科主任。
那位主任:
“那太好了……”
王亚芳说:“我给你做助手!”
陈灵风为了王亚芳工作方便,立即说:
“科学没有什么谦让,你们两位合作吧!”
院长说:“应该是这样。”这样就结束了这次严谨而郑重的会诊。
王亚芳在值班医生的一间小房里住下来,这房子设计很巧妙,窗下长桌上有一台电话,然后向里面拐进一个刚好放一张床位的里间屋,这样正好保持了值班医生的安静。王亚芳把自己的药箱和手提包放在床上,她早已习以为常地在提包里放了一套内衣,一套睡衣。她坐在桌前,凝望遮满绿荫的窗户,她整理着对于病人考查的记录,一这病人的情况跟波士顿的马丁那场病一样,帕金森病症很明显,不过还是初期,但九十几岁的高龄,这一点和马丁不同,昕以衰老的征象加重了病感。她作了这样判断,一便取出一个小本子,一面想,一面记下简短的几行字,这是她初步拟定的治疗方案,大致是第一阶段,是从解除病人心理、精神的障碍。而后,使用在哈佛这段时间,马丁物色王亚芳为助手,研制出代号为?IVI-501的这一专攻帕金森的药剂,这药虽还没有广泛推用,但在马丁身上试用是十分灵验的,当她到马丁家说明在上海有一个患帕金森的病人在等候她,马丁就给了她一大箱?IVI-501。现在,经过初步诊断,她相信,她带来的药物如果能够在曹老身上临床应用,改善症状,这将是在中国的第一病例,这样,她再跟马丁通信,进一步讨论,加深研究的成果。
是的,科学是一项严谨的事业,但在冷静准确地考察之后,也需要果断的决心。她想起马丁跟她常讲的一句名言:
“诊断来源于与病人的直接接触。”
为了谨慎地完成这中国的第一病例,想到她刚才设想的第一阶段,她决定从明天起,每天都到病人那里去。是的,会诊那样大阵势,往往造成病人一种不正常、不自然的状况。是的,必须得到病人的真实面貌。
正在这时,她听到轻轻的敲门的声音。
随了她的一声“请进”,门一闪,上下一身洁白的小灵子走了进来。
在医院里王亚灵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显得稳重,老成。
在这完全生疏的像大海一样深远的医院里,王亚芳看到妹妹,心里很高兴,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
“姐!你没看看你的闹钟。”
这时,王亚芳才发现电话机旁还有一个红色的小闹钟。
“哎呀!到了吃饭的时间了!”
“我带你到食堂去吃饭。”
一边吃饭,一边谈话,王亚芳让妹妹转告于飞,她在医院可能要住一段时间,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灵子!你就做个通讯员,那边有什么事,这边有什么事,就由你传达吧!”王亚灵点了点头,但她担心地问:“这病你能治吗?”“要看病情的发展,你们可以放心。”
第二天八时许,电话铃响了起来,王亚芳拿起耳机问:
“你是哪一位?”
“我是神经科主任,我叫朱惠风,我想咱们一道到曹老那儿去吧!”
“好。”
“我来约你。”
她记起昨天陪他们会诊的这个比自己年轻,但是看上去很像有经验的神经科主任。过了十分钟,随着敲门声,一个可以说是典型的医生气质的人走了进来。他身材纤瘦,面孔白净,给人一种一尘不染之感。王亚芳就住在神经科的一间值班室里,拐过一段走廊便是曹老的病房。朱惠风说:“你住的房子很窄小,我给你调整一下。”“不,不,对我最大的方便是距离病人近了。”“我想由于他学问渊博,对人总是很有礼貌,容易使人拘谨。”这几句介绍,在心理学上给予王亚芳很重要的启示。病人卧在床上,两个护士正在给他输液,一王亚芳小声问朱惠风:“输的是什么药?”“营养液,加强一点体力,你看?”“我看很需要。”王亚芳立刻下了决心,一切按着朱惠风治疗方案进行,对自己来说,这一段时间正好进行观察。她看了看输液的玻璃瓶里的透明的液体,马上就要注入完毕了。正如王亚芳所料,病人不像昨天会诊时那样由于郑重其事而有些僵化,现在显得十分自在。护士把输液的架子挪走,朱惠风向床前走了一步,曹老病得这样,还是文质彬彬,十分礼貌,要护士把床摇起来,他就把脊背靠在床上,伸出手,颤颤抖抖,好像在寻找什么。朱惠风连忙伸出手去握住,然后把王亚芳让到前面,介绍说:
“王亚芳大夫!是中央指定她从哈佛大学赶来,给你看病的曹老眼光由迟钝中缓缓变得清亮起来,脸上虽然呆板没有笑容,但当王亚芳握住她的手时,她意会到他内心的热情,他嘴巴颤动了几下,一个字一个字说出:
“你……很……辛苦了!”
王亚芳笑得十分自然:
“我给朱主任当个助手!向他学习。”
“不……你应该……向我这个疾病学习。”
王亚芳发现这位九十以外高龄的老人,神经十分灵敏,并且有点幽默。她说:“曹老!你说得太好了,科学就是在实践中探索嘛。我向您这学者的风度学习。”王亚芳从病人的反应上发现他对自己的第一个印象是很好的。这时,护士推进餐车,给病人穿上一件毛巾长衫,慢慢挪动他的两腿,移到床沿,然后扶他站起来,迈着小步一点一点挪到轮椅上,王亚芳留神观察病人的一系列动作,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朱惠风说:
“我还要查房,一王大夫以后就专门护理你,你同意吗?”曹老又看了看王亚芳,显然十分称意,点了点头。
吃饭是吃力的事,但是曹老不肯让护士喂饭,他十分好强地用颤抖的手,握着给他专门用的刀、叉、勺,动作十分迟缓,可是不行,还得喂。王亚芳一直站在他旁边,当她发现他在喝牛奶时实在吃力,便伸出她纤细的两手帮他,他十分怡然地听从了她的帮助。
“谢……谢!和天斗其乐无穷……和人斗其乐无穷……和病……病魔斗其乐无穷!”
“曹老!您说得太好了!收我做个学生吧!你要吗?”
王亚芳第一次发现他面部僵硬的肌肉,露出第一丝笑容。王亚芳心里十分满意地想:“我取得了病人的信任,这是最重要的。”她回想起从纽约回到波士顿,收到玛丽的电话,马丁要她去治疗,当然是由于那病症是他们共同研究的项目,但这里面不就包含着很大的信任?是的,在多年行医中,她体会到信任是病人最大的合作。
护士把轮椅推到窗前,从门缝里送入十分清新的新鲜的空气,病人在这时却主动地跟王亚芳谈起话来:
“我很喜欢哈佛大学……一片青藤的绿色……现在……现在“现在,我想应该更美了,您一定是早年去的?”
病人点了点头,嘴唇吃力地翕动了两下说出一句话:“还是……1929年……”
“哎呀!那时我还没到这人世上来呢!”
“我到美国……比爱因斯坦……还早好些年呢!你到“你说的是普林斯顿吧?我去了一次,不过我崇拜爱因斯坦王亚芳抑制了这第一次谈话,她看了看表,进入病房前她向一个护士问了病人一天的生活规律。上午10点半,他坐在轮椅上,听他的秘书给他读报,听得非常认真,他遇到重要的新闻报道,还必请再读一遍,她就说:“您在听新闻以前,我想应该休息一下,您需要我来,就请护士叫我一下,我就住在不远的值班室里。”王亚芳很有礼貌地向这位可尊敬的老者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对于第一次的接触竟如此融洽,感到十分满意,她立刻展开小本,记下病情的一些细节,一她感觉到他的病情跟马西差不多,不过他毕竟是九十几岁的老人了,可是有两点使她十分重视。首先是他那优雅的善良的风度,令人可亲,这中间就含有他的生命的活力。其次,他生活秩序井然,他还很关心国内的以至国际上的大事,一王亚芳像从病人身上捞到能够依靠的支撑点,他尽管得了这种麻烦的病症,可是他没有完全沉沦在病痛之中,一是的,这对于自己的诊治是很有利的。
太阳光穿透树叶像撕碎了的闪亮的银星,落在她的脸上,她把头枕在手腕上,一飞过太平洋的时差感,确实还没有完全消失,开始她还在挣扎,但终于还是睡着了……出于值班医生那种时刻都在警醒的敏锐感觉,一点声音响动,她已霍然站立起来了,进来的是在曹老那儿值班的护士,护士十分踟蹰地停在门口:
“我打扰您了,王大夫。”
王亚芳带着柔和的微笑,握着护士的手,护士十分意外。由于她们经常看见大夫的没有表情的面孔,因此,她从王亚芳身上感到温暖。王亚芳说:
“你看,一我偷懒了……”
“不,您是刚从美国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来,我想您时差感还没解脱,可是您就走上临床治疗,我觉得您跟旁的人不一样。”
“你们做特护比我们累,可是你们对于病情变化的反应比我们当大夫的更直接,更敏感,我非常需要你们的帮助。”
她从这年轻女孩子的脸上看出聪明、机智,十分可爱。
“是病情有什么变化吗?”
“不是,是我应该把病人的生活习惯、生活规律告诉您。”“那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