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奔去抢救陈永进那时刻,在东海岸发生了令人手足失措的情况。美国军队不甘心失败,要立意报复,于是把一大批朝鲜人运到一个小岛上,他们准备施行爆炸,让这些活生生的生命,烟销火灭,这里面就有金玉姬的丈夫朴宰熙。金玉姬就在海岸上大声呼喊,可是隔着一片大海,导火线在咝咝燃烧,眼看轰隆一声,黑烟起处就是大片血海呀!一我作为一个指挥员,除了愤怒,又有什么办法?金玉姬就在我身边,连声大喊:‘宰熙!宰熙!”你们刚才谈到朝鲜妇女的一面,还没谈到另一面,那就是刚强,金玉姬猛然向大海里跳去,我的心房颤震。我知道:她不是为了救他,那是不可能的,她是要跟他一道死在这汪洋大海里。”
于飞这段话把王亚芳、陈永进都说愣了!
“就在那时刻,我刚派了两个战士洇水去救金玉姬。
“海面上炮弹爆炸的火光一响,一股黑烟冲天而起。
“完了!一我心里想什么都完了,什么也不比眼见着死亡,又不能伸手去救更痛苦。
“不过,我们总算把金玉姬从海里捞了上来,.她浑身精湿,趴在海滩上,两手拍着沙面失声大哭……“我就摇通电话给炮兵部队下命令,向撤上海舰、正在逃跑的美国军队开炮,谁知在群飞的弹群里,有一颗炮弹落在美舰上,立刻冒起一阵红光,那已是天快黄昏的时刻,死亡的火光一闪一闪,我总算解了一点心头之恨。一举着望远镜观看的参谋,大声叫喊,我当是美国军舰沉没了。
“谁知他在喊:
‘海面上有人!海面上有人……”
“我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海涛中间果然有一个挣扎泅渡的人影。
“抢救上来的是从爆炸的岛屿中脱身而出的朴宰熙。”
王亚芳吊着的一颗心放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可是陈永进低下头去,闷声不语。
王亚芳催着陈永进,问他在前线石洞里的金玉姬怎么样?“我命令厨房做饭,留金玉姬她们吃饭,一边吃一边说,有一个朝鲜妇女说:
“朴宰熙从死海中被营救出来,他就上前线当兵作战。”
“唉!你们怎么也想不到:朴宰熙从没死在爆炸的海岛中,却死在战斗的火线上了。”
王亚芳听到金玉姬这一悲惨的遭遇,突然一下给震动着了。她掏出手帕捂着两眼。
“唉!金玉姬,你怎么这样苦,你怎么这样惨……”
王亚芳隔了一阵,一面哽咽,一面询问:
“金玉姬受得了吗?”
“她十分平静,一丝哀情都没露出来。我刚才说过了,在浓烟烈火、血溅成河、尸骨累累中,毅然挺立的朝鲜妇女,真让你尊敬。金玉姬很平静,--长长的头发还是梳得光光的,那绫袄,那纱裙,她们是战神,好像连碎弹片都不会碰到她们身上。”王亚芳留连着战时的情怀,说:
“她大概也不会记得我了!”
“没有,没有……”
王亚芳一听猛然睁大眼睛,又惊又喜。
“她问我:‘你知道有个王亚芳吗?她在哪里?””
“对了,这样大事,我倒忘了说,她临走对我说:‘你要能知道她在哪里,你告诉她金玉姬很想念她。”对了,她还留了一个通讯地址给你,可惜我没带在身上,到上海我就送给你;你真该给她写封信,朝鲜妇女忠贞不二,我想几十年年去了,她一定还是孤身一人,艰苦奋斗。”‘于飞说:“到上海,我们还不知住在哪里呢!”
“你们打个电话给我!”
说着,陈永进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铜名片夹,取出一张递给于飞。
于飞从内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
“你这不是名片,是履历表呀!”
“唉!干我们这行,就得到处装潢门面。”他忽然愣了一下,说:
“我原想说的倒没说呢!”
王亚芳、于飞一听都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四只眼睛打着问号。
陈永进不慌不忙说:“你们拼死拼活,流血牺牲,可是你们没有看到朝鲜战场上最后的胜利的光景,--可真壮观呀!在板门店谈判着停战的时间,后来我从美国人写的一本书上看到一段描写:‘1953年7月27日拂晓之前,板门店大雨滂沱,但在拂晓时分雨停了:透过厚密的浓云,偶尔可以看见姗姗来迟的阳光。木工们昼夜开工,赶制成了停战仪式所用的建筑物。马克‘克拉克将军坚持两点最后的细节:从那座塔式建筑物的山墙上拆除共产党的“和平鸽”(当时在全世界被用来作为宣传的象征》,并开一道南门,这样联合国军代表就不需要经过共产党人区域而进入建筑物了。将近10点时,由参战各国的士兵组成的联合国军仪仗队戴着白手套、缓带和钢盔出现了,他们在通向入口的通道上列队而立。引人注目的是,没有韩国的士兵在场。李承晚将承认停战协定,但他不签字。在建筑物那一头,是一群穿着橄榄色斜纹布军装和帆布鞋的共产党士兵。10点整,双方分别从两边走进了建筑物。凯斯,比奇觉得角色导演再也选不出比这两个主角更显着的对比角色了。联合国军代表团团长威廉哈里森中将可能当过田纳西州的浸礼教会牧师。又高又瘦的南日则服饰鲜亮,他的高领蓝上衣一直扣到最上面,他的奖章闪闪发光。联合国军一行人漫不经心地走进来,好像是在闲逛,他们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而共产党和北朝鲜人都正襟危坐,好像是毕业典礼上的学生。在房子里的一张桌子上,插着一面联合国军的小旗,摆着9份蓝色封皮的协议书,哈里森在这里就坐。南日坐在与之相平行的另一张桌旁,上面插有北朝鲜旗子和9份协议书。他们既不相互说话,也不打招呼。他们拿起钢笔开始签字。从不太远的地方传来隆隆的炮声。10点42分,这项任务结束,哈里森向记者席瞥了一眼,挤出一点满意的微笑。他和南日同时起身离开,他们的目光短暂相遇交射,但是俩人都未说话……””
于飞听着显得十分愉快,似乎谈笑地说:
“你的记忆力真不赖,简直是在背书。”
“付出那么多鲜血与生命,把在全世界上横行逞霸的美国佬打倒在地这一时刻,能忘记吗?”
“你听说了没有,美国司令官马克克拉克将军对新闻记者说:‘在这一时刻我欢乐不起来。””
“是呀,美国结束了一场它第一次不能宣告胜利的战争。”王亚芳问:“你们在火线上千什么?”
“我们战壕里也流传着关于和平到来的消息。可是,最后那几天里,双方都在进行袭击战斗,抢占哪怕一尺一寸的对自己有利的地形,谁知道这签字算不算数,说不定哪一天又打起来,所以这种争夺战打得十分激烈,十分残酷。双方万炮齐发,把整个朝鲜大地都震抖了。夜间时光,10点钟,一突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天空给五彩缤纷的照明弹映得通亮,白色的簌簌的照明弹、红色的照明弹、黄色的照明弹亮彻云霄。对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走出坑道,看见一轮皓月高高悬在空中,美国前沿阵地上,士兵们跳出坑道,他们脱去了钢盔和沩装衣,美国人唱起嘈杂喧哗的歌声夹杂着混乱的呼喊,美国军队的士气已经失落得干干净净了。我们的山坡上,我们为了享受朝鲜战场的第一个和平时刻,一排排阵地上此起彼落的响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雄壮的胜利的歌声,唉!你们两位付出了鲜血,可是没得到这世界最珍贵的享受。”
王亚芳、于飞都给陈永进说得无比快乐。三个人都融洽在其乐陶陶的气氛之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又吃了一餐饭,但是天似乎愈飞愈长,愈飞愈亮。三人又谈了朝鲜火线上别离后各自的情况。王亚芳才知道陈永进也是遍体鳞伤,病痛不堪,不知动了多少次大手术,从几度生命垂危中挺了过来。王亚芳立刻想到自己的那些苦难磨折的日夜,心里也免不了一阵凄然。但从陈永进的欢乐的陈叙中,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的累累伤痕所取得的价值。特别是她在遥远黑龙江大地上得到谭漱芬阵亡的逻耗,她真是痛不欲生,趁着于飞跟陈永进谈天,她望着于飞的面孔,她想到他的生命不只是谭漱芬舍弃了自己爱人一个人的生命,而且抛弃了谭漱芬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她记得自己冒着粗野狂暴的大风雨,放声哭嚎着向前奔跑,大声凄厉地叫着:
“天呀!你为什么不让我死,而让她死呀!”
她哭的是谭漱芬,她哭的是国内战场那个黎明。
谭漱芬用自己爱人的生命换了于飞的生命,没有谭漱芬舍己救人的精神,就不会有她跟于飞的爱恋。
她从舷窗向太平洋上望了一眼。
在这汪洋无际的大海波涛,你,太平洋注入多少鲜血和生命。
从那以后几十年间,王亚芳在每个月领到的工薪中,总扣出一份,寄给遥远南方的谭漱芬的孤苦零丁的老母亲,老母亲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汇寄给她的这一份钱,而且长时间不断。王亚芳不论多么忙,从来不让于飞去汇款。于飞明明知道她出去做什么,可是,他从来没问过,一可是等她出去之后,他就涌起无限伤感。他有时暗暗恨天公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谭漱芬用自己的爱人救了自己,后来救了王亚芳之后,又把自己崩裂在一阵火光之中,谭漱芬!谭漱芬!你的灵魂是不会熄灭的。因此,王亚芳每月虔诚地到邮局去,于飞就在家中暗暗为这个伟大的女性祈祷。在她痴痴想念的时候,她感觉到飞机在栗栗颤抖,机舱里光线一下暗淡起来,舷窗上遮着一层浓浓的灰色,看来是太平洋上一阵大风吹过大团浓云,飞机正从云层中穿过。
飞机的颤抖,使她感到整个太平洋也和她一样,在为谭漱芬流入大洋的生命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