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东部,大西洋的暧流还使初冬的天气十分温和,十分暖昵;到了美国西北角上的波特兰,可能是北冰洋的冰冻的寒流掠过加拿大,搞得寒风刺骨,大雪纷飞。
在飞机场的候客厅,与汤姆森晤面,十分热情,取了行李,于飞一手提一个大皮箱,汤姆森提了一个大皮箱,王亚芳手上提着林夺楚买的装了苏雪梅骨灰的铝制的小提箱,把黑皮的手提包挂在肩膀头,走出机场大门。王亚芳一看,这深夜给簌簌簌簌降落的大雪花染成一片雪白,她喜欢大雪,喜欢严寒的清冷,她探深吸了一口像清凉冷水似的空气,从心底里感到特别的爽快。大雪积得很深,很深,汤姆森的老车,在雪里面艰难跋涉,走得很慢很慢,特别是到了爬山的路口,汤姆森有意地停了一下。不知是让他的车休息一下,还是让他自己休息一下,王亚芳很为这个老人着急,但是她一点忙也帮不上。这座山上遮满树林,笼罩着一片雪白的雪雾,山下的威拉米特河并没有结冰,在茫茫白雪下面流淌着黑色的急流。于飞刚来波特兰时,他曾从汤姆森客厅的大璃璃上欣赏这条美丽的河流。一河面上倒映着城市放射过来的灯光的倒影,一点点,一滴滴,随着汩汩水波,拉着金黄的链条……像‘虚线”一样在微微颤抖,可是现在于飞投眼望去,绵绵的大雪已经把灯光遮没,这里只剩下一个白色的夜,不知是不是车轮在埋在深雪中的凸凹地面上震动了一下。王亚芳头上痛苦地眩晕,于是她挺起腰脊,有意地振作自己。唉!夜航机实在太乏人了,自己暗暗责备自己,为什么那么性急,搭明天的班机不是好些吗?是的,她要在百年老栗树下告别,为了不让玛丽再难过一次,对,到了汤姆森家第一件事,就是给玛丽打个电话。这个美国老人,又开动美国老车,向积雪的山路上攀登了。于飞坐在汤姆森后面,他心里想,他的确佩服美国老人,一他们不靠别人帮助,总是自己奋斗前进,想到这里他记起住在深山峡谷中的那一位有活力的老年人艾丽丝,--是的,我应该向她告别。汽车轮胎在雪上一面滑一面进,这时盖满高山的密密森林,压得一片冷森森的雪白,积雪不断从压弯的树枝上掉落下来,扑簌簌撒在车窗玻璃上,拐了几个角度很大很直的弯路,终于停在汤姆森家门前。汤姆森下车,于飞、王亚芳也连忙下车,把他们的几只箱子搬放在路边上。汤姆森掏出钥匙打开车库的大门,把汽车开到里面,这时站在雪中的王亚芳浑身疲乏,--是感冒了吗?不会,挺过去!汤姆森不知在什么地方按了一下电铃,面前隔着一片小花园的一幢楼房的灯光一下都亮了起来,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来,于飞连忙介绍:
“这位是汤姆森夫人。”
一阵热情而欢乐的声音:
“我叫珍妮。”
于飞:“珍妮!这就是你早已知道的王亚芳!”
在珍妮引导下,走进汤姆森家的后门。
于飞熟悉这里,对王亚芳来说倒是陌生的。
一进后门,就是一间很宽阔的厨房。于飞朝玻璃窗下拐尺形的黑色沙发长椅走去。
“一脚的泥水,就在这里打扫打扫干净怎么样?”
王亚芳在灯光闪烁下看清楚肥胖而动作敏捷,一脸快乐神色的珍妮就产生了一种好感。珍妮已经从微波炉里取出吃的东西,王亚芳一看表,唉呀!已经是深夜一时,怪不得自己这么不舒服。珍妮托着一个轻巧的铝制托盘,把一盘一盘热气腾腾、香气腾腾的食物放在厨房沙发前的家庭用餐的饭桌上,珍妮叫着:“皮萨!皮萨!汤姆森来电话说你们爱吃皮萨。”于飞对汤姆森这样细心表示了谢意。三个人确实太饿了,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哪里晓得王亚芳吃了几口,突然头一下扑在手背上,昏迷过去。
于飞大惊失色,连忙从对面桌边转了过来,轻轻拍着王亚芳的肩头,喊着:
“亚芳!亚芳!”
“不要紧张,这里还有两个医生呢!”
没说完,珍妮已经轻快而又敏捷地跑来,把听诊器送到汤姆森手上。珍妮又一阵旋风似的从客厅取了一个坐垫给王亚芳垫头。于飞把王亚芳放平,他从来没有看到王亚芳这样过,紧闭两只眼,整个脸像银箔一样苍白。汤姆森量了血压,问于飞:“她的血压纪录?”“70-110”,“现在是不到60。”他转头向珍妮投出商量的眼光,珍妮说:
“我想喝一杯红葡萄酒会有好处的。”
“我看这是一个好的办法。”
珍妮很快地从餐厅里端了一杯红葡萄酒来。
于飞轻轻托起王亚芳的头。
珍妮撬开王亚芳的牙齿,一匙一匙把红艳艳的葡萄酒倒进王亚芳嘴中。
在这样一种非常时刻里,于飞心急如焚,他只能望着两位医生,觉得自己无所作为,心中十分难受。汤姆森从神色上看出于飞的心境,他轻轻抚了一下于飞的肩头,说:“不要紧一这里有两个医生呢?”酒喝下去后,又躺了一阵,王亚芳的脸不那样像死人一样可怕的苍白了,但她两眼紧闭还处在昏迷之中。汤姆森号着脉搏,他感到不再像游丝那般低,那般细,显得有些弹性了,他说:“很好……我想最好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憩适的睡眠比什么药都好,她要自己恢复自己的活力。”珍妮支持汤姆森这个意见。
于飞把王亚芳抱起来。
珍妮抢上来跟于飞从两旁搀扶着,拖拽着。
王亚芳没有知觉,不能行走,于飞两只膀臂突然暴发出强劲的力量,紧紧搂着王亚芳的腰,托着王亚芳的上身,珍妮从下面扶着两条腿,一层楼梯费很大力气,蹒蹒跚跚,跌跌倒倒,终于把王亚芳放在床上。由于这一阵费力的活动,王亚芳两颊上露出两片红晕。
“睡吧!睡吧!睡眠是最好的治疗。”汤姆森迈出门外去了。
珍妮环顾了一下,拍了一下手说:
“哎呀!怎么把她送到这间只有一只单人床的房子里来,你怎么办呢?”
于飞看了看自己住过的这个房间。
他知道楼上这几间空房间,都是他们家的儿女年轻时住宿的,哪里会有双人床呢?他就说:
“珍妮!我就在这地毯上睡吧!”
“你等一等。”
珍妮迅速扭转肥胖的身子,很快地走了出去。
于飞坐在那一只小沙发上,自己也觉得很累,不大一会,门推开了,先只看见高高一堆棉被、毛毯像一座小山往里拥,而后,看见是珍妮张开两臂抱着走了进来,一松手把这一切放在地毯上。
于飞连忙走上去,轻声说:
“太感谢你了!”
珍妮把一只手指搁在自己的嘴唇上,指了指床上就退出去了。
于飞到床前看看,王亚芳依旧昏迷不醒,他实在焦急万分,他把脸轻轻凑到王亚芳的鼻孔上,他不是听到,而是感到几乎难以发觉的微微呼吸,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本来很累,但是周围这种寂静,给他很大的压力,他下意识地走到窗前,撩起窗帘,看见大雪纷纷飘落,好像整个大宇宙都被蒙在静静的万籁俱寂之中。他蹲下身在地毯上铺了一张棉被,头落在枕头上,忽然心如潮涌,一亚芳,在这么长的大段时间里,自从在电视上看到苏雪梅的惨剧,随后奔到洛杉矶,然后又赶到华盛顿参加大游行,她在这中间一悲哀、激动、愤怒,各种欲念都沉重地压在她身上。是的,她在发表讲演时几乎站不住了,是的,精神的劳累是最大的消耗,精神上的鼓舞是最大的动力,现在到这里,这一切的精神支点都松懈下来了。就像机器上拧松了所有的螺丝,她一下崩倒了……于飞的脑子里像闪过电影镜头,他觉得自己很累,可是难以入睡,他的整个心都在提吊着,但是,实在太困了,不知不觉竟然朦胧过去。他忽然听到王亚芳发出声音,他立刻惊醒,一跃而起,为了减少声音的干扰,他光着穿了薄袜的两只脚,他蹑着脚一看,王亚芳睁开了眼睛,一他真是高兴呀!她活过来了!她活过来了!他刚刚俯下身,王亚芳发出微弱的声立曰: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于飞刚想跟她说一句话,不过她翻一下身又迷糊过去了。于飞心里很激动,但她终于活过来了,这一下又使他安宁下来。他回到地毯上,投身在毛毯中,是的,他实在撑不住了--特别当他知道她活过来了,她感到莫大的恩惠,什么恩惠?是这大雪给的恩惠吗?他终于酣酣地睡了过去。等到醒转过来,他一眼就发现窗帘上白刷刷的,早已天亮了。他急忙起身蹑手摄脚走到床前,他发现她的脸色很红润,他伸手一摸她的额头,她朦胧睁开眼睛,他急着叫:
“亚芳!亚芳!”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让我好好睡一天,可以吗?”
这时她像一个孩子一样,露出一丝乞求的微笑的眼光。
于飞觉得她整个人那样软弱,当她又睡过去时,于飞非常高兴地跑下楼去,连连对汤姆森说:
“缓过来了!缓过来了!”
汤姆森搂着于飞的两面肩膀,仔细观察了一阵说:
“你也瘦了!我们吃点东西吧!珍妮!珍妮!”
珍妮从工作室里应声而出,她引上他们直进厨房,坐到家用的餐桌旁,不大一会,牛奶,面包,黄油,煎鸡蛋,果酱,都摆了上来。珍妮坐下端详了一下于飞:
“你一夜没睡!”
汤姆森对她这么肯定的语言做出惊讶姿态问道:
“你怎么知道?”
“我从门缝里听了好几次,都听到他的脚步移动的声音。”“你怎么侦察人家,这事是个人权问题呀!”
这句话说得三人一阵哄堂大笑。
珍妮手上挥着擦黄油的小刀说:
“这是医生的权利。”
吃过饭,走到客厅里,于飞坐到沙发上,望着玻璃窗外还是满天大雪纷飞,不知不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汤姆森叫珍妮说:
“你诊断他一夜失眠,我看还是让他再睡一觉才对。”
珍妮摊着两只手,从厨房里跑出来。
“我给你在另一房间安排一个床位好不好?”
“不,不,我还是睡我的地板,我回到中国会宣传,汤姆森博士招待我在他家地板上睡了一天一夜。”
“亲爱的!你可给我惹了大祸了!”
汤姆森幽默地牵动了一下满脸的皱纹,朝珍妮眨了眨两只眼睛。
于飞明白,这早晨的欢乐都是为了王亚芳的病情迅速好转而发出的。
于飞回到他的卧具上,立即酣然入睡,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上午,在这样大雪纷飞,天地寂静的时刻里是最好睡觉的,事实上他也的确疲乏至极。一直到他觉得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才猛然醒转,反应迅速地坐了起来,张大两眼,看见的竟是王亚芳,他惊讶地问:
“你怎么起来了?”
王亚芳指了指手表,“珍妮推门看了几次了,不过我头还有点晕。”
“快回去?躺下,我去应酬一下就行了。”
于飞匆匆穿起衣服,折叠好棉被、毛毯,跑到楼梯口对面一间小洗漱间去洗脸,刷牙,对着镜子打好领带,走下楼梯,就听见一阵柔和的打电脑的声音,他知道汤姆森早已开始了工作。他在通厨房的过道里遇上珍妮,珍妮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了?”“我还是她叫醒的呢?只是还有点头晕,我让她又躺下了,这样做对吗?”珍妮说:“回头我跟汤姆森再给她检查一下。”说到这里,汤姆森已由工作室里一闪而出,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垂在胸前:“珍妮!去看一看。”说着三个人走上楼去。王亚芳很乏,但是她还是笑了,向两位老朋友表示谢意:“真不好意思,我给你们带来麻烦……”“送上门来的病人还不欢迎!”“不过,美国看病住院可得花很多钱呀!博士!”汤姆森撇了一下嘴唇:“是呀!这样特殊的病房得一万美金。我们把于飞留下做抵押吧!”于飞说:“你不是黑奴的庄主吧!”这时屋里洋溢着温煦和睦的气氛,只是当汤姆森拿着听诊器向床边走去,一下都静了下来,他听了听前胸,又听了听后背,然后把听诊器交给珍妮,珍妮也听了一、由过说道:
“很好了!”
“我看她需要吃些东西。”
“我已经准备好了。”珍妮说罢扭转身就下楼去了。
“我想你吃过东西,再睡一下。”
王亚芳自己就是医生,她知道需要积蓄力量,否则怎么横渡太平洋呀!
这时,楼下却发生了一幕小趣剧。
珍妮托着摆满食物的托盘想上楼去,于飞连忙抢上去接,珍妮却不肯交给他,汤姆森对珍妮说:
“亲爱的,你的聪明到哪里去了,你送去的是营养,他送去的是爱情,我看这事得于飞办。”
他这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于飞解释:“这段时间,珍妮都把心贴在王亚芳身上,我不能让她太劳累了!”
汤姆森说:“整个波特兰都知道,珍妮,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她是白求恩式的人物!你要不快上楼,我倒同意她上楼去了。”
“博士,你的幽默就是你们这个家庭的活力!”
说着,于飞迈着脚步走上楼梯,进入室内。王亚芳已经坐起来,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引起她的食欲,她一看,是一碗鸡绒汤,一个蒸鸿蛋,还有黄油、面包。于飞想用勺子把鸡绒汤送到王亚芳嘴里,王亚芳说:“我行!你帮我扶一下膝头上的托盘就行了。还下雪吗?我很爱看这弥天大雪,你把帘子打开好吗?”于飞拉开窗帘,大窗玻璃上出现一片簌簌簌簌飘落的白绒绒的雪花,使王亚芳心里不觉一阵清凉,舒爽,不知不觉一面说着,一面吃着,竟然把珍妮送来的一托盘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于飞!你给我一个热手巾好吗?”
于飞很快用热乎乎的毛巾给她擦了擦嘴,擦了擦脸。
王亚芳:“我想再睡一个午觉,你也睡一下。”
“可是,人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对了,你应该跟汤姆森好好聊一聊。”
于飞收拾了一切东西,走出去,轻轻掩上门。
王亚芳倒没有睡,她把一只手放在枕头上,垫着脸,向窗上看,--瀑布,啊!雪的瀑布,一朵朵雪花,像一个绒球,不过由于飞得太快,就如同一种白色的抖动,啊!睡在这温暧的房间内,看着外面冰冷的世界,心里特别惬意,特别温暖,看着,看着,王亚芳合上眼睛,她的长长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睡着了。楼下客厅里,于飞和汤姆森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吸一支雪茄怎么样?”
“不,博士,如果你允许,给我半杯白兰地。”
汤姆森惊喜地“啊”了一声,两手在膝头上拍了一下。
“好极了!看着大雪,喝着白兰地,妙极了!珍妮!快来!”
珍妮张着两手从厨房里出来。
“出了什么事,我希望你们安静一点。”说着指了指搂上,显然提醒他们不要惊扰王亚芳。
汤姆森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大夫!我违反了纪律!”
于飞:“他是外科医生,在朝鲜火线上他就是这样大喊大叫的!”
汤姆森:
“亲爱的!给我们白兰地好不好?”
珍妮沃伦愉快地跑进了餐厅,转眼之间,在两位先生面前各自放了一玻璃杯白兰地,随后又送来一盘腰果。
汤姆森呷了一口酒说:
“你刚才说什么?朝鲜……”
于飞:“是呀!朝鲜下的雪也是这样大呀!”
汤姆森凝眸在窗外,他好像回到了朝鲜,心中涌起很多回忆的往事。
于飞怕自己触疼了汤姆森,连忙说: